突然這麼多隊伍入了京,京城百姓惶惶,俱都關門閉戶,昔日繁華的街上突然變得十分蕭條。只有五城兵馬司的兵士,一隊一隊地挨家挨戶地搜查。
而皇城禁中,如今泰升帝自願退位了,宮裡沒有流血見刀兵,氣氛便輕鬆了許多。
閣老們更是盤算著,這事最好能坐下說,坐著就解決了。
襄王年紀不小了,閣老們年紀更大,站久了受不住。內侍們搬來椅子置於大殿之上,這些大人物們果然都坐下了。
兵士們退出去,連著襄王世子、四公子趙烺等人都一併退出去,大殿上只剩下諸位皇子和數位閣老。襄王牽頭問起:「父皇到底是怎麼去的?」
閣老們羞愧:「吾等亦不知。」
原來景順帝殯天后,張忠便矯詔召了內閣入禁中,隨即將閣老們軟禁,逼迫他們同意立五十二皇子為帝。
有人不從,張忠開了殺戒,殺了兩人。餘人便屈從了。
一切儀程都簡化了,張忠等人匆匆將三歲的小娃娃推上了金座。而後閣老們雖得以還家,卻並無自由。因牛貴配合了張忠,控制了他們的人身自由。
京城和京衛營都在監察院的控制之下。
諸王聽著,心中都對這一班閣老們鄙夷了起來,暗想,果真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實在是冤枉了文臣,只因景順帝晚年縱容,宦官擅權得厲害。京城禁衛早就都掌握在了宦官們的手中。
或者簡單地說,掌握在牛貴的手中。
當這等事發生,文臣們的確沒有辦法。只能盼著有人能進京勤王,果然盼來了諸藩王。
閣老們只說:「陛下殯天之前,未曾聽說過有何不適。」
正說著,常喜匆匆回來,稟報:「宮城守衛不肯交接。」
代王和趙王一個不察,讓襄王占了個先機,不想襄王想接手宮城防務竟不順利,心下暗喜。
襄王問:「宮城防務,何人主持?」
常喜還沒回答,陳閣老先說了:「牛貴。」
原來宮城的防務在牛貴手裡。大家能順順利利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這大殿之上,是因為牛貴放了他們進來京城,又放他們進來宮城。
牛貴的名聲太響,常喜不敢跟他硬來,便親自回來稟了襄王。代王心中一松,拿眼睛去看襄王這老哥哥。襄王毫無怒色,只讚嘆:「可知父皇多麼信重牛都督。」
又道:「既是牛都督在主持,我便放心了。」
一筆帶過。
牛貴將五十二皇子送回了寢殿,交還給了張太妃。張太妃滿面驚恐,扯住牛貴的袖角哀求:「督公,督公給我個準話,我們母子可還能活嗎?」
牛貴緩緩將自己的袖角從張太妃纖細秀美卻用力得發青發白的手指中拉出來,道:「這事不由我,我也,只是個奴婢。」
張太妃抱著五十二皇子,望著牛貴遠去的背影,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做「皇帝親娘」的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像一場大夢。
她十五承寵,十六生子,如今也才不過十九歲,卻覺得人生已經走到了盡頭。
牛貴送還了五十二皇子,折返大殿。各路藩王帶來的兵士們烏壓壓地守在外面,怕得有萬人。宏闊的廣場竟也顯得逼仄了起來。甲冑、兵器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森森地,使人壓抑。
唯牛貴走在其間,十分平靜。
這個男人,或者說這個人,相貌十分普通,鬢邊已生了華發。
他穿的是華麗的麒麟服,這並非官服制服,乃是特別的賜服,皇帝御賜的恩寵。
景順帝喜奢靡,給身邊的人賜下華麗的衣服,讓他們圍繞著他。昔日八虎一狼,俱都錦衣華服,或飛魚,或鬥牛,或蟒袍。
但賜了麒麟服的,只有牛貴一人。襄王說的沒錯,的確景順帝是極其看重牛貴的。
牛貴走過去,他一個人的氣勢便壓住了這成千上萬人。無數人都屏住呼吸,目送著他一路踏上丹陛。
這烏壓壓的人群中,也有小安。
康順鬆了一口氣,一轉頭,發現小安還一直盯著牛貴的背影,嘴唇微動,喃喃地在說著什麼。
康順胳膊肘頂了他一下:「念叨什麼呢?」
小安眼睛死死盯著漢白玉台階上牛貴的身影,道:「那衣服真漂亮!」
少年的目光火熱熱地:「總有一天,我也要穿在身上!」
大殿的門外也有許多人,是各部的將領和藩王帶來的親信人物們。
牛貴走到哪裡,無數道目光便追到哪裡。他從來都不在乎這些畏懼的猜疑的或者厭憎的目光,只當他堪堪將要邁進大殿的時候,還是感受到了一道不太一樣的目光。
過於鋒銳。
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很難忽略。
牛貴轉過頭去。
他的目光越過了幾個相貌明顯是皇家人的宗室子弟,落到了其中一人的身後。
一個披甲青年站在一個宗室子弟身後,他相貌英偉,目光犀利,看起來是一個十分英俊的年輕男人。
但牛貴只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個閹人。
無他,只因為是同類,有著相同的氣息,一望便知。
那年輕人望著他的目光與旁邊的人都不同。他的目光既冷也燙,既藏著野心,也含著尊敬。
一個後輩。
牛貴笑笑,邁進了大殿裡。
他身形消失,殿門外的無形壓力才消失。眾人都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趙烺聽見他的世子大哥問身旁的人:「剛才牛都督是不是對我笑了?」
趙烺微微退後些,肩膀後仰,貼近霍決,壓低聲音問:「剛才牛貴是在看世子還是在看……?」
在看我。
霍決低聲說:「在看你。」
趙烺吐出長長一口氣,嘴角翹起,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意。
大殿裡的大人物們都坐下了。見到牛貴去而復返,襄王招呼他:「牛都督,來坐。」
椅子擺放得也有心,不是擺得兩排,而是擺成了一個圓。
襄王自然坐在正中面門位置,留了一張空椅子給牛貴,正直直面對著他。
待牛貴坐下,殿中的內侍們全都退了下去,沉重的大門要數人合力關上,在高闊的大殿裡生出了迴響。
殿中除了諸王、閣老、牛貴之外,便只有兩個特別的人。這兩個人在椅子合圍而成的圈子之外,有案幾、鼓凳,有筆墨紙硯。
他們是史官。
接下來這大殿裡進行的對話,將被記錄下來,在未來,便成為了歷史。
只這記錄百年內大約都不會被人看到,會秘藏在宮廷深處。
「牛都督。」代王看不得襄王一副彌勒佛般的模樣,搶先問,「父皇到底是怎麼去的?」
牛貴簡明扼要:「先帝受妖道蠱惑,以處子心煉丹。宮中諸女惶亂,有九女合謀,以衣帶勒死了陛下。」
他陳述得十分平靜,只他說完,整個大殿都死一般寂靜。
兩個史官甚至聽見了自己血管突突的聲音。手抖著,有墨汁落在紙上,污了字跡。
牛貴繼續道:「妖道現在還在宮中秘牢。九女當時死了七個,活著兩個,拷問時死了一個,還有一個活著,也在秘牢里。」
眾人神情都麻木。實在是景順帝的死法震撼,什麼妖道,什麼宮女,都吸引不了他們的注意力了。
老妖怪啊,在位了整整五十年,親兒子們都怕他怕得要死!最後,竟死在了弱質宮女的手裡!
「這樣啊。」襄王輕輕地拍著自己的大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沉吟著說,「原來父皇是因為服丹過量,丹毒積重而亡。」
襄王給這事定了性,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甚至有一二藩王當場以袖子遮臉,上了哭腔:「父皇啊……」
實則景順帝兒子太多,記不記得這幾個孝子還是一回事呢。
「殿下們節哀。」牛貴卻直接打斷了孝子們的哭喪,「如今眼下,旁的事都先往後放放,都不急,只有一事最急。」
他道:「請議立新帝。」
殿中又安靜了下來。
史官的筆便跟著停下來。兩個人抬眼觀望,因錄史之時,當時情景,當事人語氣神態,亦很重要。
襄王正色道:「牛都督說的是。父皇西去,國無儲君,該誰登位,正該議一議。牛都督……」
襄王含著笑,問:「你認為該誰?」
代王亦開口:「正是,都督說說,該我們兄弟哪一個登位?」
趙王沒說話,只將目光投向牛貴。
襄王和代王都目光炯炯,都知道牛貴的支持重要,並都覺得牛貴該是支持自己的。只有趙王雖在其間,神情卻十分淡漠。
孰料牛貴卻道:「議立新帝,自然有閣部。」
「殿下們實在抬舉我了。奴婢……」他撣撣衣擺,「乃是天子家僕,並非朝廷臣子。這等大事,並無資格參聞。」
牛貴站了起來,道:「牛貴受命天子,只尊天子一人之命。這便去監察院恪守職位,只等新帝登基。」
叉手沖眾人揖了一圈:「告退了。」
袍袖一拂,轉身離去了。
雖然他說的對,廢立這種事,全該是內閣的權力和權利。但形勢比人強,三王重兵逼宮,殿外鐵甲鋥亮,兵刃鋒冷,叫內閣怎麼選!
牛貴最狡猾,燙手山芋竟直接甩給他們脫身了。
閣老們心裏面只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內閣滿員時七人,二月景順帝殯天時,叫張忠殺了兩個,後又自六部提了兩個人塞進去,現在依然是七人。
只當諸王將滾燙目光投過來的時候,七位閣老額頭上都冒出細密的汗珠。
陳閣老最終開口說:「此事大,內閣也不能獨斷,召尚書們一起來吧。」
三王同意了。只是縱召了六部尚書來,也只多了三個人而已。因著還有三個閣老兼著尚書呢。
新被叫來的三個尚書,是一路從太和殿前廣場上穿過兵甲重重走進大殿的,進來的時候背心的裡衣都濕了。待被說明情況,絲毫沒有參與大事的喜悅,只在心裡用最惡毒的語言,問候了閣老們的十八代祖先。
因趙家的人,殺起臣子來,從來不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