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捅到襄王面前的時候,正是京城牛貴的密使抵達長沙府的前兩天。
襄王大怒。
自馬迎春出任湖廣稅監,他便刮地三尺。湖廣這樣的魚米之鄉、富裕之地,都出現了賣兒鬻女的慘狀。更不要提那些被所謂的「馬家軍」奸淫擄掠得家破人亡的人家。
當然襄王生氣的不是這個,而是餅就這麼大,現在馬迎春奉旨監稅,吃掉了那麼大塊的餅,襄王能吃到的,自然就小了。小了還不是一星半點,是小了很多!
襄王被這太監攪得連年都沒過好,天天醒來要問一句:「馬閹還沒死嗎?」
這只是惡毒的詛咒,襄王實則對馬迎春沒有一點辦法。
馬迎春是刮錢不錯,但他是在替襄王的親爹景順帝刮錢。襄王一想到這親爹殺起自己那些異母兄弟們不手軟,襄王就只能恨恨地再問一遍:「馬閹還沒死嗎?」
他身邊的內侍便回答:「尚未。」
他問:「何時?」
內侍便答:「快了。」
這對答每天至少要來上一遍,襄王的氣才能順點。
結果襄王恨得天天詛咒的人,自己嫡親長子、襄王府的王世子,的寵妾,的娘家,居然不僅巴巴地去攀附,還為虎作倀!
還被辰州知府給狠狠辦了,鬧得人盡皆知!
又打襄王的臉,又丟襄王府的人!
襄王就沒見過這麼蠢的!
世子真是有苦說不出。
他已經知道是世子妃從中搗鬼了。但他能說什麼,世子妃生了嫡長子,他們這一房是襄王府的嫡中嫡。不管他和世子妃鬧成什麼樣子,對別人來說,他們夫妻一體。世子妃妻憑夫貴,母憑子貴,輕易也動不得。
他尤其不能把真相告訴親爹。否則,在縱容寵妾娘家的罪名之外,還在他親爹心目中添了一筆「管教妻子無能」的罪名。
他只能愁眉苦臉地跪在地上挨罵。
因打發了旁的人,也不怕被人看到,襄王氣急了,衝過去奔著世子屁股上就踹了兩腳。世子也不敢躲,齜著牙生受了。
襄王的貼身內侍忙從背後架住他:「王爺息怒!王爺息怒!咱們王府家大業大的,零零碎碎那麼多依附的,世子爺也不能個個都盯著呀!」
一邊說一邊猛給世子打眼色。
世子老老實實地磕頭賠罪。
襄王這氣消不了,指著這傻兒子:「你去給我跪祠堂!跪三天!誰也不許偷偷過去伺候他!」
老內侍喊了聲,外面進來兩個中年內侍。老內侍道:「王爺有命,令世子爺在祠堂自省三日,不得著人伺候。」
中年內侍們從地上把世子扶起來,半攙半架著出去了。
世子到外面猶聽到襄王還在罵,他掙脫一條手臂,抹了把臉,真是又氣又恨。
氣陳家又蠢又狠逼死人命,不給他長臉;恨世子妃心胸狹小,全沒了當年的溫柔賢淑。
有心想回去跟世子妃吵架,兩個中年內侍又架住了他:「世子爺!王爺在氣頭上,您別節外生枝!」
這都是襄王的貼身心腹內侍,世子無奈,被他們半架著,架去了祠堂。
世子妃那裡早盯著,一聽說世子被罰去了祠堂自省,便冷笑一聲,撫平了衣袖上的褶皺,親自去襄王書房外求見。
老內侍給傳話:「說不知道怎麼處理那個陳氏,特來請示。」
襄王問:「她有孩子沒?」
世子有數個妾,除了一對嫡出的兒女之外,還有數個庶出的兒女,襄王這麼多兒子,也鬧不清庶出的孫子孫女們的親娘都是誰。
老內侍卻是都清楚的,立即便回:「並無。三年前倒為世子生過一個女兒,沒立住,周歲里便沒了。」
襄王不悅地一拂袖子:「她堂堂世子妃,我家的長媳,竟不知道怎麼處置一個沒孩子的侍妾嗎?」
老內侍傳話當然得經過加工,這話傳給世子妃就是:「王爺說,一妾而已,世子妃處置了便是,不必請示。」
世子妃拿了這雞毛,回去就當令箭用:「王爺說處置了這拖累了世子的陳家賤人。」
當即著人便將陳氏綁了帶走。旁的妾和通房個個眼觀鼻鼻觀心。
世子妃江氏只覺得痛快。
她也是大家千金,自詡是個大度的,並不約束世子納妾收通房。因她自小接受的觀念,全不當這些人是人——妾通買賣,婢女不過奴僕。在她眼裡,她和世子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其他的都不算是人。
世子本也是這樣想的。他們這樣身份的人,自然是接受的教育差不多,看人看世界的眼光也差不多。
如此,本也能在妾室和通房的簇擁之下夫妻和美,伉儷情深。
怎料得這個陳氏忽然來到了世子身邊,狐媚得世子五迷三道的。一個被父兄當貨物送人的玩意,世子竟為了她屢屢傷了世子妃的顏面。
江氏不在乎丈夫養些玩物,甚至寵愛玩物。但她世子妃的尊貴不可冒犯。天長日久,終是累積得夫妻反目。
四公子在書房得知世子被押去了祠堂,恨恨拍桌:「就這麼被輕輕放過了!王妃肚子裡出來的,果然是不同!」
這倚仗便是嫡庶。
襄王自己也是皇后所出,嫡皇子。世子是原配王妃所出,嫡皇孫。世子的小公子是世子妃所出,嫡嫡的皇太孫。
眼下國無儲君,成年的、還活著的皇子中還有兩位是嫡皇子。這身份便與別個皇子不同。
襄王雖覺得世子不如四子聰慧機敏,也依然從未有過動搖這長子地位的想法。只因他們全都是嫡庶之下的受益者,必得盡力去捍衛嫡庶之分。
四公子撬牆角撬不動,便只好如現在這般,使勁地磨牆角,只盼天長日久,將這牆角磨鬆了。
郭、萬兩個幕僚自然紛紛勸他。
「這一次王爺可是動了大怒。」
「世子在王爺心中,可是落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這等事,就得積少成多,才見效果。」
一人匆匆繞過屏風進來,一身鮮亮錦衣,是王府內院武衛的服色,不是旁人,正是霍決。
他走進來叉手道:「世子妃將陳氏令牙人領了去,還將世子身邊的人管住了,不令他們去給世子通風報信。」
四公子總算開心點:「挺好,遠遠發賣了,等我大哥從祠堂出來,發現他心尖尖上的人不見了,怕是心肝肺都要氣炸了,還不得跟我大嫂鬧翻天。」
想著就樂。
郭、萬二人都跟著大笑。
唯有霍決不笑,眼垂著。
四公子收起笑,挑眉:「永平是覺得不好笑?」
「小人只是在想,與其賣到遠處……」霍決卻說,「不如賣到南城後槐街去。」
霍決這麼說,自然是因為賣到那地方去,會比「遠遠賣了」要更好。四公子好奇道:「那是什麼地方?」
萬先生「咳」了一聲,道:「都是些腳夫、苦力去的腌臢地方,公子不必多問。」
四公子瞬間便懂了。他也「咳」了一聲,神情淡去,高貴不食人間煙火般地道:「一個妾,難道還要我操心?不要拿來煩我。」
霍決立刻單膝跪下請罪:「是小人的不該。」
四公子頷首:「行了,做你該做的事去。」
聽話聽音兒,重點在「該做」。霍決低頭:「遵命。」
霍決雖是個內侍,但因為是武侍,身姿頗為英挺,走路鏗鏘。
萬先生、郭先生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都端起茶盅來假裝喝茶。眼角的餘光瞥見四公子也端起茶盅,以袖遮面,恰好擋住了那微微勾起的嘴角。
霍決在四公子身邊幾年了,從來不是說空話的人。他既給出來這樣的建議,想來人必定已經到了他的手上。
四公子嘴角的笑意里,全是滿意。
陳氏原本跟世子正柔情蜜意,忽地世子被喊走,她沒等到世子回來,就被世子妃的人繩子一綁,嘴巴一堵,提著腳扔給了牙人。
世子妃的心腹媽媽說:「一文錢不要你的,你把她遠遠打發了,要快。」
陳氏驚懼交加,奈何手腳捆住嘴巴塞住,掙扎不得,叫喊不得。只渾身冷汗,驚怒交加得險些昏過去。
被塞進了馬車,聽著車子從後門駛出了王府,到了街上。行了一段,忽又有人攔住了車。
「我們是世子的人。」
「你知道她是誰?」
「世子要了你的狗命!」
夾著那牙人「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摻和內院的事」的求饒聲。俱都是壓低了聲音,誰也不聲張。
但聽到的這幾句,足以讓陳氏精神一振!
這是世子的人來救她了!
青油小車的帘子一掀開,陳氏滿懷希望地看過去,卻被射進來的陽光刺了下眼,只瞥見堵著車廂的幾個男人,都穿著鮮亮錦衣,正是王府內侍的服色。
陳氏還沒來得及大喜,一個黑布兜便兜頭罩臉地套住了她的腦袋,瞬時什麼都看不到了。
那些男人把她扯出來,扔到了另一輛車上,手下粗魯,毫不憐惜,她幾乎是摔進去的,腦袋還磕了一下。
陳氏心裡大怒,心想等見著世子,定要讓世子好好責罰這些個粗人。又想,果然無根之人與男人不一樣,半點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
在這時,她都還天真地以為自己獲救了。
然而這些人並沒有將她帶回王府,卻將她帶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扔進了一間發著霉味的屋子裡。
陳氏隱隱覺得不對了,但口中堵布塞得死死的,撐得頜骨都合不上,吐也吐不出來,只能扭著身子發出「唔唔」的聲音。
那房門「噹啷」一聲關上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感覺時間過得極其漫長,宛如一輩子那麼長。
忽然又聽見了腳步聲,有人粗暴地推開門,緊跟著頭上的黑布頭套被扯下來。
陽光還是刺眼,也許現實中過去的時間並不久。陳氏眼睛流出刺痛的淚水,也不肯閉上,努力睜開想看看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
但這幾個人都穿著灰撲撲的粗布外衫,還用布巾蒙著臉,顯然是換裝了。
一人手上還拿著一套粗布的女裝,那意圖十分明顯。等其中一人解開了捆綁的繩子,開始扯她衣服時,陳氏的手甫一獲得自由,立刻扯出口中的麻布,大喝:「住手!」
可那些人並不為她所動,他們粗魯地扯她鮮亮的外衣,要給她換上粗布衫裙。
陳氏一邊奮力掙扎,一邊怒叱:「你們是誰!你們不是世子的人!」
「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動我!」
「放開我!放開我!」
「我是世子的人!世子不會放過你們的!」
房外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的男子聲音,又柔又細,仿佛少年未變聲:「哥,她這麼喊不是辦法。」
另一個低沉的成年男子聲音道:「弄啞她。」
年輕些的男子道:「好,只現在火急火燎地我上哪去弄啞藥去?」
成年的男子道:「開水。」
陳氏停止了掙扎,她被按在地上,僵硬地抬頭看去。
青天白日地,兩個男子的影子投在了窗紙上。
一個有高高鼻樑,一個有細細脖頸,看那剪影,都該是相貌出色的男子。
年輕些的男子欣然道:「這個辦法好!我去燒水!」
陳氏只覺得深深的寒意在背上竄起,直如墜入冰窟。
那窗紙上英挺的剪影忽然轉頭,仿佛化作了惡鬼,目光穿透了窗欞看著她。
她想叫,卻被巨大的恐懼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