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順五十年的二月,發生了很多事。
後來四公子回想起來,始終覺得霍決是他的福將。
霍決若不是辦事這麼利落,他再晚些天,等大事傳來的時候,世子寵妾娘家的這個事,還算個屁!怕是到時候父王聽都不願意聽。
偏偏霍決是一個辦事如此果決利落的人,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後面更是引發了一連串的變數。
第二日四公子一大早便去襄王跟前去給世子求情:「今天才聽說了,還請父王息怒。這原怪不得大哥,大哥身邊姬妾眾多,哪個不是打著『襄王府世子岳家』的名義在外招搖,總不能讓大哥一家一家地都去盯著吧。」
襄王聽著火氣更大,罵道:「滾!誰也不許給他求情!」
四公子嘆著氣離開了。
老內侍只垂著眼。
襄王不是氣世子,他真正氣恨的還是馬迎春,只他對馬迎春無可奈何,陳家這事簡直是正正地自己撞上來,襄王不遷怒世子才怪。
四公子一走,他又喊人:「去給我看一眼,有沒有人偷偷過去伺候他!他有沒有好好地反省!敢敷衍了事,給他上家法!」
四公子在外面都聽到了,嘴角翹著,一路忍著開心回去了自己的書房。
小滿迎上來,貼著耳朵低聲稟報:「小安哥來說,已經想辦法把世子的人從世子妃的人手裡弄出來了。他們會想辦法去見世子,最遲下午,世子就會知道了……」
四公子的心情更好了。
他瀟灑地端起熱茶,蓋子撥了撥茶葉,微笑:「我那多情的大哥啊,知道了怕是要氣吐血吧。」
這其實只是一個誇張的說法,因四公子本心裡,並不覺得以世子之尊,會為一個妾吐血。
他萬想不到,一語成讖。
世子的人一獲得自由,便打探消息。
世子被罰到祠堂自省,這沒什麼。
陳氏被世子妃提腳賣了……這、這麻煩了!
世子的人當即便撲去牙人那裡,卻撲了個空。
牙人震驚:「她已經被你們的人帶走了呀!」
眾人面面相覷,再追問,意識到有人冒充,便問那些人的形貌。
牙人之所以能做牙人這行當,便是因為應變機敏,他是決不想捲入王府後院的紛爭的。一口咬定:「就穿得跟你們一樣,都戴著大帽,遮著臉呢。我只顧打躬作揖,根本沒看到臉。」
大帽又叫大檐帽,有個寬寬的檐,需要的時候的確能遮一遮臉。
世子的人知道糟糕了。
只得令眾人去尋。長沙府就這麼大點地方,又是襄王的地盤,只要陳氏還在,不信找不出來。只是要花些功夫。
領頭的那人自己,卻得硬著頭皮,回到王府,想辦法潛入了祠堂,去跟世子稟報這件事去了。
世子覺得身上十分不好。
因為他的親爹發了一通大怒,不許人伺候他,要他好好反省。他在這祠堂里,連個火盆也沒一個,陰冷陰冷的。
偏世子這人,因為出生即為嫡長,從小被教導要穩重,不像弟弟們那樣會變著花樣地討好父親。他雖覺得身上不好,卻想硬撐到襄王消氣。襄王嚴苛,他便忍著。
誰知心腹送來一個驚雷!心愛之人竟不知所蹤!
世子大驚之下,站起來喝道:「怎麼會這……」
一個「樣」字還未出口,一陣天旋地轉,軟了下去。
心腹慌忙接住,一入手便覺得不對,一探那額頭,燙手!
就在世子倒下的時候,襄王府的後門悄悄地打開。
牛貴從京城派來的密使終於趕到了長沙府,秘密給襄王送來了一句話——「山陵崩,王爺及早籌謀!」
襄王目瞪口呆,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的手抖了起來,忽然吸一口氣,大作悲聲:「我的父——」
老內侍二話不說上來捂住了他的嘴:「王爺禁聲!時候未到!」
襄王頓時從對景順帝的敬畏慣性中醒過來——老妖怪已經死了!他活著的時候可怕,他死了還有什麼可怕!
「習慣了!習慣了!」襄王掏出帕子擦擦剛剛迸出來的眼淚,轉頭問密使,「聖人怎麼去的?」
密使道:「小人不知。」
「宮裡、京城什麼情況?」
「小人不知。」
「京衛、閣老們什麼情況?」
「小人不知。」
這一問三不知,京城又遙遠……
襄王撫著胸口,努力把一口氣理順,問:「牛都督可還有別的交待?」
「沒有。」密使道,「事態緊急,只此一句。」
「明白了,明白了,辛苦了,你且去休息。」襄王讓密使退下,轉身立即吩咐召集心腹幕僚和王府長史,「把世子那個笨蛋趕緊叫過來,等一下,老三、老四、老七都叫來!共商大事!」
除了世子,三子、四子、七子是成年兒子中他最器重的幾個。
這其中,最心愛的還是真愛側妃所出的四子。
四公子聞聽召喚,立即便趕來了,原不知道是何事,但見到了可以說是整個襄王府最核心的人物都在場,便知是大事了。
四公子面色一肅,上前來:「父王,出了何事?」
襄王坐在上首閉目養神,道:「等你大哥來了一起說。」
但四公子的世子大哥沒能來,因為就在密使入府的時候,他倒了。
聽到內侍來稟報的時候,四公子心下大樂。
倒得好,倒得妙,倒得呱呱叫!
大哥你倒得真是時候啊!
內侍稟報:「已抬回去,著了大夫來看,是風寒入體……」
還有急怒攻心,四公子在心裡默默地補上一句。
「啪」的一聲!一個玉螭龍的鎮紙被摔在地上粉碎!把四公子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了!給我玩這套!去把他給我立刻叫來!」襄王暴怒!
內侍匆忙去了。
所有人都察覺到襄王的情緒嚴重不同於以往,都互相遞著眼色。卻發現大家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唯有襄王身邊的老內侍,眉眼低垂,一派入定模樣。他肯定是知道的,只是這王府里除了襄王,沒人能讓他開口。
等了片刻,在襄王的怒氣要到頂點的時候,內侍回來了。
「世子是真的病了!」內侍額頭貼地,「小的親自摸過了,額頭身上都燙手!」
這內侍也是近身伺候的可靠之人,不會說謊欺騙襄王。那就是真的病了。
襄王怒拍書案:「病得這麼不是時候!退下!」
四公子愕然。
世子乃是王府繼承人,他病倒了,襄王不說親自去探望,也得至少過問一下。
什麼事,竟嚴重到連「世子病了」都無足輕重?
內侍爬起來退下,並帶上了門。將襄王府最核心的人物們都留在了屋裡,商量他不能聽的機密事。
……
從襄王處出來,四公子立刻告訴身邊人:「去,叫萬先生、郭先生書房見我!回來!還有!叫永平也來!」
四公子用極大的意志力才控制自己用走而不是用跑的回到自己的書房。
他內心裡一片火熱。
作為親王非嫡長子的兒子,按著本朝規制,將來他只是個郡王。
但是,如果他父王能坐上那個位子……
那可就不受什麼規制禮法的約束了。天下,賢者得之,有能者得之!
等待萬先生和郭先生的這段時間感覺特別漫長,令四公子焦躁,連小滿湊上來都被他不耐煩的揮退:「一邊去!」
在焦躁和興奮中,四公子忽然想到,世子……倒下的可真是時候啊!
他的心情忽然就好得不得了!連焦躁都減輕了好幾分!
等萬先生、郭先生和霍決齊聚在書房,四公子令小滿帶上門出去外面守著。他將三人召至了書案前,用極低的聲音宣布了天一般大的事件:「山陵崩!」
萬先生還好,郭先生腿一軟,險些坐到地上。
「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完全是兩眼一抹黑!父王也很焦躁!」四公子在書房裡開始轉圈子,不斷地以拳擊掌,「你們快都想想,現在我能做些什麼!我那好大哥病的太是時候了!我若不趁眼前時機脫穎而出,就枉費了這個大好機會了!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襄王自有一套幕僚班子,最終的那些大事的決議會由這些人共同參議。四公子雖也有參議的資格,但他既不是幕僚也不是決策者。他更多只是個旁聽的,在襄王眼裡,其實……和他三哥、七弟一樣,是給他世子哥哥打下手的。
所以四公子此刻所思所想,全是趁著世子病倒的這個空檔,在這個大變之時如何在襄王跟前脫穎而出。
兩個幕僚腦子還亂鬨鬨沒理出頭緒,剛剛低聲交流了兩句,書房裡忽然聞聽「倉啷」一聲!
眾人愕然看去。
霍決繡春刀出鞘,刀尖在地上戳出了火星,人單膝跪下。
四公子凝目:「永平?」
「事態緊急,刻不容緩!」霍決握緊刀柄,抬頭逼視自己效忠的這個人,「請公子即刻趕往荊州!」
「去荊州?」四公子愣住,「幹嘛?」
霍決的眼睛裡閃動著野心的火焰,直直地看著四公子趙烺——
「請公子以王子之身,代襄王府斬殺奸宦馬迎春!」
書房裡忽然一靜,落針可聞。
只有霍決的聲音既沉又穩:「世子染疾,諸公子茫然,此時此刻,正該公子代王府行事,為王爺分憂,為百姓作主,還湖廣一個朗朗乾坤!」
「讓湖廣的民脂民膏,回歸湖廣!」
書房裡安靜極了,甚至能聽到萬先生、郭先生粗重的呼吸。趙烺覺得心口怦怦地跳。
馬迎春自到湖廣任稅監,可以說是無惡不作,天怒人怨。不止一兩個官員來過王府請命,想請襄王彈劾這豎閹。
襄王只是不干。
馬迎春的背後是景順帝這個不死的老妖怪,傻子才去想去剁了老妖怪派出來撈錢的爪子。
但馬迎春再如何,也只是個太監。這些無根之人,既無根也無基,只能依附貴人生存。
現在景順帝崩了!馬迎春就什麼都不是了!
斬殺馬迎春,可收湖廣人心。
馬迎春的手裡,那些還沒往京城輸送的錢,那些被他自己貪污的錢……金山銀山,不知幾何!
「公子!」霍決道。
「公子!」萬先生道。
「公子!」郭先生道。
趙烺的腦袋雖熱,還有一絲清明,吸一口氣,道:「馬迎春有五百騎兵……」
「皆是地痞流氓,烏合之眾。欺弱怕硬,貪生怕死之輩。」霍決道,「欺壓百姓、魚肉鄉親尚可。兩軍對陣,一觸即潰!」
但霍決頓了頓,還是道:「非常之時,公子亦可以坐鎮府中,予我一道手令、二百府兵,永平絕不辱命。」
趙烺還沒說話,萬先生已經否決了這個提議:「不行!」
萬先生的腦袋也從熱烘烘的狀態冷靜下來了,他道:「你或許可以殺了馬迎春,但你代表不了襄王府!」
「公子!」他朝趙烺叉手,「此時此事,非公子不可!」
「是,非我不可。」趙烺也冷靜下來。
他看向霍決——這個永平啊,他的腦子,竟比幕僚轉得還快。
「永平,」趙烺目光炯炯地問,「你可能保我平安?」
霍決一直單膝跪地,他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幽黑:「小人此生如何,全系公子一身。公子於小人,千尊萬貴,決不能有閃失。」
趙烺聞言,如吃了一顆定心丸。
「走,去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