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霍決不在京城。
因分封在河南府的周王薨了。
趙家的人一向都能生,周王一系,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剛死了的這個周王,有十九個兒子,然而倒霉的是,他的正妃沒有生出兒子來,他十九個兒子全部都是庶出。
就牽扯了的親王爵位的繼承問題。
因親王爵位按規定,只能由嫡子繼承。
這個周王早早地想到了這個問題,因此在他的正妃第四次生出女孩來的時候,把這個嫡出的郡主和一個妾室生出來的庶出的王子調換了。這個庶出的兒子就成了周王世子。
周王活著的時候都沒事,周王死了,在利益紛爭中,有人把這個事捅出來了。
一起捅出來的還有周王府府許多陳芝麻爛穀子的狗屁倒灶的破事。
都是老趙家的人,淳寧帝不想在臣子那裡丟臉,派了霍決去處理這個事。
霍決和溫蕙才水乳交融,便不得不出這趟外差,去了河南的河南府。
溫柏上門的時候,他不在家。
下人便往小安那裡稟報,說:「有人上門,自稱是都督故人。」
小安今日沒進宮,正好在家,躺在榻上啃水梨,聞言十分好奇:「是什麼人?」
這許多年了,霍決可從沒有什麼「故人」上過門。
下人道:「自稱是青州溫家。」
小安險些讓一口水梨噎死,跳了起來:「衣服!拿我的衣服來!」
因他在家裡圖舒服,只穿了個兩檔,光著兩條大胳膊呢。
又對下人道:「人在哪呢?」
下人道:「在門房。」
小安道;「快請到堂上去!」
又補充:「內堂!」
下人一聽,便知道這真是故人了。還是重要的故人,不是打秋風遭嫌棄的那種。
小跑著就去了。
溫柏這兩年一直都知道,霍決出息了,大出息了。
只他想不到,霍決如今竟奢侈到這般的程度。他家大門上的輔首上,都嵌著白玉,鎏著金。
記得六七年還不這樣。六七年前,他湊了兩千兩銀子,幾車東西,就已經掏空了家底。
人的際遇,真是難說啊。
溫柏在門房裡得了一杯茶,灌了半盞,心裡也有些惴惴,不知道霍四郎還肯不肯認自己。
孰料沒一會兒,裡面出來了人,恭恭敬敬將他請進了府中,直奔了內廳。
內廳不是正廳,官場同僚來了,請入正廳,親戚朋友來了,請入內廳。有公與私,疏遠與親密的區別。
這一下子,溫柏的心就放下來一半。
美貌的婢女上了熱茶點心瓜果。
溫柏想著待會就要見到霍決,心裡默想著怎麼跟他說這個事,無心吃喝。
妹妹死得不明不白,這個仇無論如何都得報。霍決若是能幫忙最好。但他若是不肯幫忙或者不能幫忙,溫柏也想過別的路。
其實,也沒別的路可走了。
若求援不成,只能是先回青州,將弟弟和兒子從大牢里搶出來,給楊氏汪氏幾個一人一封休書,讓她們帶著沒成年的孩子回娘家去。
溫家成年的男人一起去開封,宰了陸老頭給妹子報仇。
還有陸嘉言,陸嘉言應該是去年九月十月就在京城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妹子亡故的真相?這個事他有沒有參與?
溫柏是不知道陸睿已經到開封本奔過喪,照著常理,在外為官的沒有奔妻喪的,便是與父母也常常有一別十年二十年才再相見的。
只人的內心裡,總是下意識地希望自己覺得好的人,能一直好下去。
溫柏此時恨陸家恨得要死,仍然是希望在京城的陸嘉言也是被陸家懵逼,什麼都不知道。
畢竟陸家還有陸夫人這樣,以死示警的烈性之人。
不全是惡人。
而且還有璠璠,孩子沒了娘,若再沒了爹,實在可憐。
內廳是個穿堂,北側有大理石的插屏立在地上做影壁,北門通往後宅。
溫柏正低頭想著,有腳步聲響起,一個穿著華麗麗的的大紅飛魚服俊美青年從屏風後健步走了出來,上來便拱手告罪:「怠慢,怠慢!」
他十分熱情:「小弟念安,敢問是溫家哪一位哥哥?」
監察院監察左使念安。
聽說是個十分陰狠可怖之人,竟長得這樣好看,待人這樣熱情。
溫柏十分震驚。
因傳說中的人物到了你眼前,你發現與傳說的不太一樣,的確是克制不住吃驚的。
且他上來就問「哪一位哥哥」,顯然是知道溫家情況的。
溫柏也拱手:「下官是溫家長男,單名柏。」
「原來是溫家大哥!」小安恍然,道,「一家親戚,大哥別客氣,喚我念安即可。大哥快請坐。」
溫柏覺得這話聽著就怪。想不明白,他怎麼就和人鬼避忌的監察左使念安成了親戚了?
溫柏道:「安左使……知道我家?」
念安道:「溫家嘛,我哥哥的岳家!當然知道。要麼我說是親戚呢!」
四郎竟還當溫家是岳家?溫柏心頭一寬,又一酸。
四郎若這樣念舊情,等待會知道月牙兒死得冤屈,一定也會難過吧。
念安熱情極了,絮絮叨叨:「當年往青州送東西去,我原是想搶著去的,只那時我年輕,哥哥嫌棄我不穩重,派了我康順哥哥去,我才沒見著溫家的哥哥們……」
他提起這一茬,瞬間溫柏就沒有距離感了。
他還記得康順呢,又高又胖,明明看著年紀大過四郎,提起四郎也是一口一個「哥哥」。霍決與他們分享許多私事,可見都是身邊親信的兄弟。
因康順改回了本名,溫柏還不知道,當年往青州去送東西的胖閹人,現在也是大名鼎鼎的監察右使了。
溫柏一直忐忑緊繃的感覺沒有了,肩膀略略放鬆。
「念安兄弟,我是來找連毅的。他可方便一見?」他問。
「不趕巧。」小安說,「周王不是薨了嘛,王子們爭位子打起來了,陛下派他去河南府處理這個事去了。」
什麼地方的哪個王爺薨了的這種事,離溫柏實在太遙遠了。
霍決日常做的都是跟這些貴人打交道的事。溫柏開始有點真實感。
「哥哥遠道而來,一定有事。」小安道,「不管哥哥有什麼事,只管與我說。不是小弟托大,我海口敢下——沒有咱們監察院解決不了的事。」
去了河南府,不是一時半會能回來的事。
溫柏抿了抿唇,道:「念安兄弟既知道我家和連毅的關係,我便說了。我妹子,就是和連毅訂過親的這個妹子,原是嫁到了餘杭陸家。她的夫君,便是今科的探花郎陸睿陸嘉言。只她……」
溫柏狠狠握拳:「她被陸家害死了!」
……
聽溫柏把所有是事情說完,小安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磨了磨牙:「陸正!」
真是想不到,那個站在他跟前,臉色發白,腿發抖的老頭子,居然後面搞出這麼一攤子事。
這其實也不能怪小安。
何止是他想不到,便是陸正自己,在真的做下事情之前,也萬萬想不到一個錯誤,一個謊言,最後滾成了山一樣大的雪球。
就譬如陸夫人雖自盡示警,倘溫松不翻牆夜探劉家還叫陸正知道了,陸正也都沒想對溫家下手。他那時候是還想著拿話把溫松哄回青州的。
事情總是一步一步地失控的。
「青州的事好說。不過一個小小千戶而已,大哥別擔心,這事好解決。」小安手指叩著桌案,「只陸家……」
溫柏也知道,難的是陸家。畢竟是餘杭大族,文官世家。他們文官有座師房師同年同門,關係網密密層層。端看這次陸正從開封遙控青州的事就知道了。
他只不知道,他以為的「為難」,和小安的為難,不是同一種為難。
「陸家的事,我做不了主,得去請示一下。」小安起身,「哥哥請安坐,我待會回來答覆哥哥。」
溫柏困惑。
霍四郎既去了河南府,監察左使念安又去向誰請示?
只他是求人的,不好追著問,只道:「好。」
念安喚了丫鬟來換了熱茶,匆匆去了後面。
溫蕙早上騎馬回來,洗了澡換了衣裳,正在擬下個月的菜單,小安來了。
「我哥?」溫蕙手中的筆啪地掉到了寫了一半的菜單上。
這一刻,小安清晰地看到了溫蕙眼中一閃而過的懼意。
她在怕什麼?
小安心思電轉,然而便是他這樣腦子聰明的人,也沒想出來。
他從小便淨身做了孌童,其實看人、事和世道的眼光,都與常人不同。只因他聰明又擅長接人待物,八面玲瓏,很多與他打過交道的人,根本察覺不到他與常人的不同。
同樣,他有時候也察覺不到常人與他的不同。
溫蕙乍聞兄長尋來,只覺得心頭顫了顫。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麼久以來,她的心頭一直懸著四柄刀。
那些刀就安安靜靜地懸吊在心臟的上方,不去碰觸便不易察覺,但任一柄落下,都會直插心臟。
「他,他怎麼會來?他知道我在這裡?」驚懼過後,她定下神來,問道。
「不知道,他以為你死了。」小安磨磨牙,「也是我們沒考慮周到,你是不知道你那個公爹,搞了一攤子什麼事出來。」
小安一件件複述給溫蕙。
待講到溫松赴開封奔喪,陸夫人自盡示警,溫蕙流下了眼淚。
一直不敢去追去問去求證。
雖知道她的無力和無奈,還是怕她,屈從了陸正。
怕被她放棄,被她辜負。
「她……她果然,」她流著淚,笑了,「果然沒有負我。」
心頭垂懸的四柄刀中,有一柄光澤閃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