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回憶起年初那幾個月從開封過來的線報。
那線報最初是為了知道她的情況,在她被送到霍決身邊後,轉而幫她看著璠璠。因夏青家的自身探查能力有限,也就只能傳達一些璠璠的信息。
捎帶的才是陸夫人。
她匯報上來的,是陸夫人因她的「病逝」傷心過度一直休息養身體。
拭去眼淚,溫蕙道:「叔叔,幫我打聽一下,陸夫人現在如何。」
小安一口答應:「好。」
溫蕙道:「她只要還活著就可以。」
陸夫人是陸正的妻子,他們有共同的兒子陸睿,他們身後都是餘杭大族。陸夫人一輩子都不可能跟陸正解綁。
在陸正那樣的人身邊生活,溫蕙的期望值已經降低到除死無大事了。
陸夫人是虞家嫡女,有五個弟弟。她可能會活得不自在,但在衣食住行的物質方面,陸正決不敢虧待她一分。
溫蕙問:「後來呢?」
小安這才接著講了後面溫松被下大牢,自救逃回青州,溫家被馮千戶打了棍子擼了官職,兄弟兩個桃代李僵,溫松把溫柏換了出來,溫柏才能上京來找霍決這一系列的事。
溫蕙原以為無恥獻媳已經是陸正的最低線了,她萬料不到陸正還能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
他怎能對溫家作出這樣的事來!
她氣得手都發抖,怒火只衝得頭昏,胸口不停起伏!
她站起來咬著牙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這怒意發不出來,一拳擊在桌上!
小安「啊」了一聲。
這桌子是檀木的,檀木有多硬,跟磚牆也差不多了。
溫蕙拳頭收起,檀木桌子上出現了一道裂紋,那拳頭果然也流血了。鈍傷到流血,可知用了多大的力氣,可知有多怒。
小安忙喚人。
家裡全是習武之人,外傷藥酒都是現成的。正房裡就有。
婢女們嚇得不輕,忙給溫蕙上藥。好在硬木只是裂了,倒沒有碎木刺之類的。
等婢女們給溫蕙包紮好退下,小安抱著手臂道:「嫂嫂先收收怒氣,溫家現在倒無事。青州那邊的事,我快馬跑一趟過去就能解決。我只問嫂嫂,溫家哥哥還在前面,你要不要去見他?」
溫蕙閉上了眼睛。
若陸正不行此惡,她是寧願讓溫家人以為她死了。
可如今……
她睜開眼:「我現在就去見他。」
「去吧。」小安叉腰嘆道,「溫大哥住著根棍子,我問了,他挨了軍棍沒養好,腿老疼,走路有些跛。」
溫蕙的眼淚又下來了,站了起來,大步走出了大門。
內廳里,溫柏的心放下了大半。
此時感到了疲憊,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望著雕花精美的房梁想著待會念安會給他一個什麼樣的答覆。
他們若沒法幫他對付陸正也沒關係。這本就是不情之請。
他們只要能幫溫家度過難關就可以。
至於害死了月牙兒的陸正……
溫柏摸了摸腰刀的刀柄。
自家的仇,自家報。
只要青州的事解決,他就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往開封去了。
阿松還是天真,不知道官官相護,還想去開封府擊鼓鳴冤。陸正就是開封府同知,一府的次官。這樣怎麼可能扳得倒他。
爹娘不在了,他是長男,怎可任小妹妹枉死。
月牙兒的仇,必得血償的!
正想著,有腳步聲自大理石屏風後響起,一個紅色的身影從屏風後轉出來。
溫柏撐著棍子站起來:「安……」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瞪大了眼睛!
進來的這個人,一身大紅遍地金衫子,艷麗華貴,明眸含淚。
六七年不見了,她從漂亮的小姑娘長成了清艷絕倫的佳人。若是在外面什麼地方乍然碰見,不一定能認得出來。
只到底是親兄妹,這樣面對面地,如何會認不出來。
「月牙兒?」溫柏吃驚得找不到聲音,「你……你……」
當他開口喚她,溫蕙便向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
溫柏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第三步,溫蕙提起裙裾,跪了下去。
「大哥……」她仰起臉,淚流滿面,「我還活著。」
溫柏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悲痛這許久之後迎面撲來的驚喜令他落下眼淚,可隨之而來的是無數的疑竇。
他抹了把臉,彎下腰去抓住了溫蕙的手腕,厲聲道:「月牙兒!這是怎麼回事?說清楚!」
溫蕙閉上眼睛垂下頭去,哽咽難言,不知道該怎麼說。
溫柏這時候注意到了她身上的衣裳。
不是普通的大紅遍地金,是緙絲,精美、鮮亮、華麗。
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一個時辰前,在城門處見到的黑衣騎士簇擁著的「霍夫人」。
「霍夫人」騎術精湛,雖一晃而過,那華麗的騎裝,依然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哎呀,怎麼還跪著了。」小安過去攙扶溫柏,「舅爺,舅爺你腿腳不便,先坐,坐!」
「安左使!」溫柏臉色鐵青,「莫亂稱呼!還請明示,這是怎麼回事!」
「嫂嫂先起來,我來說,我來說。」小安又攙扶溫蕙。
他扶著溫蕙的手臂將溫蕙拉起來的。
溫柏眉頭皺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個外貌俊美的青年,其實是個閹人。
只心理上雖然是知道的,視覺上看見他和溫蕙這樣不避嫌,還是難以接受。
「說吧,我聽著!」溫柏道。
小安看看溫蕙,再看看溫柏,道:「這事說起來,不怪我哥哥,也不怪我嫂嫂。要怪,只能怪陸正老狗……」
小安簡明扼要地將事情概述了一遍。
「這中間的人,我哥哥都處理了。」他絮絮道,「只陸老頭沒辦法,還有陸大姑娘橫在那裡,實在是怕為著打老鼠傷了玉瓶。只我們也沒想到,這老狗喪心病狂了,後面竟做出這許多事來。」
他說的愈多,溫柏的臉色就越沉。
他問:「我今早在城門看見霍夫人戴著面衣,跑馬歸來,是你?」
溫蕙沒想到今早便與兄長擦肩過,她點頭:「是我。」
小安還想說話。
「安左使。」溫柏開口阻斷小安,「我和我妹子說幾句話。」
小安看看他,再看看垂著頭的溫蕙,痛快道:「行。有事使丫頭叫我。」
他轉到屏風後面去了。
只小安什麼時候是讓人隨便支使,乖乖聽話的人了?
他走到屏風後面打開門,卻並沒有邁出去。他只打開門,又關上門,作出他仿佛出去的假象。
人卻就留在了大理石屏風後面,沒有走。
「月牙兒。」溫柏拄著棍子站起來,「我知道,你公公被人拿了把柄,把你送出來,這不是你的錯。」
溫蕙也站起來。
溫柏上前了一步,看著自己這死而復生的妹妹,問她:「但你,為什麼不去死?」
溫家長男的聲音如鋼似鐵,含著風暴。
屋中有了一瞬的死寂。
溫蕙抬頭看著他,瞳孔放大。
「陸家要把你送出來的時候,你就該去死!」溫柏咬牙說,「見到是連毅,他有私心,一心想留下你。那你就該死給他看!讓他知道,溫家的女兒不會這樣無媒無聘委身於人!」
「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你名節不存,留在他身邊,你以為他真的就能打心底尊重你了?」
「你如今,都不敢以真容示人!」
「你說你是霍夫人,誰見證了?父母之命在哪裡,媒妁之言在哪裡?六禮是誰過的?我和你二哥,誰同意了!」
「月牙兒,你……太讓人失望了!」溫柏深恨,「咱們溫家是什麼人家!是堂上供著旌表的人家!」
「那旌表是娘用命掙來的!」
「賀家就是因為一個不爭氣的女兒貪生怕死,沒有請下旌表來!賀夫人自縊以保貞潔,都白死了!」
「你想讓娘,因為你蒙羞嗎!」
「你死了,乾乾淨淨的,我拼著性命也會去給你報仇!」溫柏一口牙要咬碎了,「可你現在活著,還不如死了!」
在溫柏的步步上前,厲聲喝斥之下,溫蕙向後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
心頭垂懸的刀中,終是有一柄,線斷刀落。
心頭血汩汩。
可能太疼,以至於覺不出疼了。
又或者,早知道會有刀落的這一天。
踉蹌退了第三步,直到有人伸出手抵住了她的背心,讓她再不能退。
溫蕙轉過頭去,模糊地,看到竟是小安。
「舅爺好大的脾氣,動不動叫別人去死。」小安咬著牙笑,「也不問問人家自己願不願意?」
「安左使,別亂叫。」溫柏冷冷地道,「溫家和霍都督有舊,但不是親戚。」
小安道:「我嫂嫂和我哥哥,拜過天地的。」
「無媒無聘,無父母之命。」溫柏道,「苟合。我是溫家長男,我不承認。」
小安氣得咬牙。
溫柏盯著溫蕙,問:「陸嘉言知不知道這些事?」
溫蕙心頭的又一柄刀晃動,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他,往開封奔過妻喪,他該是……以為我死了。」
溫柏問:「他就在京城,你可有去找過他?」
溫蕙的臉色蒼白如紙。
溫柏懂了:「你沒有。」
「發生了這樣的事,你不找娘家,也不找丈夫。」溫柏道,「因為你怕死。」
他問:「可你不想想,你活著,最傷的是誰?」
溫蕙嘴唇微顫。
溫柏說出了那個最要命的名字:「璠璠。」
溫蕙閉上眼睛,流下兩行熱淚。
「璠璠生在這樣的大族,她爹是探花郎。」溫柏道,「可要讓人知道她有你這樣的娘,她投的這好胎,就白投了。」
溫蕙的情況甚至比和離改嫁更糟。
她委身給了閹人。
溫柏想起來霍決當年在牢里的模樣。
他見過他最腌臢最殘破的模樣。
他當然同情、憐憫霍決,深深地為他心痛。
但這,改變不了霍連毅已經是個閹人的事實。
「你如今錦衣華服,大宛寶馬,便忘了廉恥二字如何寫了?」溫柏問。
溫蕙搖頭,只搖頭,許多話憋在喉間,說不出來。
淚流滿面。
「你從小,就是個不愛守規矩的孩子。只你那時候小,大家都縱著你。」溫柏道,「可你現在是大人了。」
溫柏盯著溫蕙,咬牙切齒:「大是大非跟前,你選擇苟活!」
「你,配作娘的女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