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南陽府城紫山深處的秋山書院,皇帝的諭旨到達了。

  諭旨是個面子功夫,皇帝真實的意思還是天使與李家家長關起門來悄悄傳達的。但李家人其實已經有心理準備。

  因有人比皇帝的天使更早地將消息送了過來。

  隨後李家召開了一場家庭會議,討論要送哪個女孩子去京城。目前有五個待嫁的女兒,適合往京城送的只有三個。

  但李家,做不出來三個都送去給皇帝挑挑揀揀的事來,必定只能送一個選定的人過去。

  李家的家主問李大小姐:「大娘,家裡的女孩子你比長輩們更清楚,你覺得八娘、十娘、十一娘中,誰更合適。」

  李大小姐是個三十餘歲的婦人。

  她從前和夫君遊歷天下,夫君跌落斷崖,雖救上來了,卻跛了腿,無法再入科舉。夫妻兩個便都留在秋山書院任教。

  李大小姐是書院裡的女教授,她曾出書立傳,在大周士林很有些文名。

  她聞言先問:「父親還請告知,什麼人推薦了我家給皇帝?」

  李家主笑了:「小陸探花。」

  李大小姐道:「竟是他。」

  又問:「也是他先送來的消息嗎?」

  李家主道:「送消息給我們的是監察院霍決。」

  李大小姐頷首:「此人八面玲瓏。」

  她垂首思考片刻。

  長輩們都安靜等著她。

  片刻後,她抬眸道:「十娘。」

  長輩們都看向她,李家主問:「為何是十娘?」

  李大小姐道:「先皇后何至身死,我們年初開了話題專門討論過,我就不重複了。只我們當時也探討過,皇帝立新後,又要找一個什麼樣的?必是要一個,與方皇后不一樣的。」

  「方皇后最大的錯處便是,她始終只想做一個小女子。而小女子,鎮不住中宮,做不到母儀天下。」

  「皇帝的後宮裡有太多小女子,咱們這位皇帝,寵愛的都是小女子。獨皇后,他是絕不要小女子。」

  「再說妹妹們。妹妹們才情大抵差不多。九娘、十二娘性子過於活潑跳脫,故長輩們直接將她們兩個篩除出局。餘下三個妹妹,性子都很沉穩。」

  「只,有一件事。三年前,小陸探花來書院遊學,在這裡盤桓了半個月。當時,妹妹們或多或少地都為他的容貌風姿惑動。只有十娘不為所動。」

  「十娘的心,從不在男女,不在情愛上。若要去宮裡,沒人比她更合適。」

  李家主道:「若她只是還沒開竅呢?」

  「爹你不懂女子。」李大小姐不客氣地給了她親爹一個沒臉,「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再沒開竅,見著陸餘杭的風姿,也要開竅了。」

  大家都笑起來。李家主訕訕地摸摸鼻子。

  李十娘被叫去的時候還不知道是什麼事,等她到了大伯父的書房,書房裡等她的只有大伯父、她的父親和大堂姐。

  她的大伯父李家主告訴她:「京城來了旨意,徵辟你大姐姐為宮廷教習,教導內命婦讀書明理。」

  她還沒來得及說「恭喜大姐姐」,李家主繼續道:「這只是幌子,實際上是,皇帝在考察新後的人選。我們家獲得了入圍的資格。家裡選了你。」

  李十娘便頓住。

  李家主道:「十娘,此事強求不得,你可願意?」

  李十娘的父親也道:「十娘,想清楚。」

  李十娘抬起眸子。

  伯父、父親和大姐都看著她。

  她緩緩露出一個微笑:「名留青冊,兒之所願。」

  待這事定下來,李十娘和李大小姐一起離開了李家主的書房。

  「你猜是誰向陛下舉薦了我家?」李大小姐道。

  李十娘自然猜不到:「誰?」

  李大小姐嘴角一勾:「陸餘杭。」

  李十娘訝然:「竟是他,他如今是探花郎,該入翰林了吧。」

  「當然。」李大小姐道,「不然怎麼在皇帝跟前進言。」

  李十娘道:「那這次去京城,能不能見到他的妻子?」

  李大小姐道:「還惦記呢?」

  「就是好奇。」李十娘道,「陸餘杭其人,長了一雙多情眼,卻生了一顆涼薄心,我當時便實是很好奇,他的妻子會是什麼樣的女子,又知不知道她的夫君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些男男女女的事,跳出來看,其實很有意思。」

  「跳出來看,才有意思。」李大小姐道,「跳不出來,坑死個人。」

  李家姐妹動作很快,收拾了一日,第二日便辭別書院諸人,準備隨天使入京。

  臨行前,李家主將她二人喚至跟前,做最後的叮囑。

  「我李家,大周士林之首,可與孔家爭一爭正統。」

  對李大小姐道:「此行最重要的是,成,則為後;不成,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也要把十娘帶回來。我李家女兒,決不可為妃妾。」

  李大小姐躬身:「兒必不負所托。」

  對李十娘道:「若為後,棄情絕愛,忘記自己是一個女子。」

  李十娘躬身:「兒亦如是想。」

  二人遂登車北去。

  那夜溫松從牢房中脫困,往嘴巴里塞著燒雞的時候,已經考慮過接下來該怎麼辦。

  現在事情一清二楚,毫無疑問溫蕙肯定是被陸家害死了。許是因為她沒生出兒子,許是因為知道陸嘉言必要高中,想換門好親。或者二者兼有。

  陸夫人的自盡果然是為了向他示警。一如妹子信中所說的,她是一個好婆婆。

  只可惜嫁了陸正這樣的畜生。

  溫松心裡最想做的,當然是潛入陸府手刃了陸正替溫蕙報仇。

  只不現實。旁的不說,就說陸府宅院之大,根本都不知道陸正宿在哪裡。

  溫松吃完燒雞,略墊了墊肚子,便趁著夜色逃出大牢。

  他到街上找了間便宜的客棧,翻牆進去,聽了聽呼嚕聲,選了間住著男客的客房,翻窗進去,將那人打暈了,綁了嘴巴綁了手腳塞到床下。

  檢索這人行李,果然找到了一張路引。把他的包袱拆拆,裝了幾件衣衫,一些銀子,火刀火鐮之類的。

  翻了翻,還摸到一把小剃刀,正好。

  臨走前,伏在地上,對床下說:「兄弟,盤纏給你留了一半,沒全拿。對不住。」

  趁夜色走了。

  摸黑到河裡洗了個澡,在橋洞下換了衣衫,颳了鬍子。

  等到天亮城門打開,著急進城和出城的人當中,混著一個高大的男子,持著路引混出城去了。

  一路便往青州去。

  原是想走水路坐船到濟南府,只還沒到碼頭,便聽見身後馬蹄聲疾烈。溫松警醒,當即便躲了,過去的一隊人中,果然既有府衙的捕頭捕快,也有陸家的家丁,直奔碼頭而去。

  溫松便折了方向,改走陸路。

  只陸家的人又追上來。

  陸家家丁倒罷了,捕快里頗有人擅長追蹤。且他們追上來,手裡拿的畫像,是陸正趕著親筆畫的。畫的不是什麼滿臉鬍子的大盜,而是溫松自己的模樣,還很傳神。

  這給溫松帶來了許多的麻煩。

  他手無寸鐵,餐不果腹,一路跟這群人鬥智鬥勇,經歷許多艱辛,終於也踏出了河南的地界,回到了山東。

  等踏入了青州的地界,心裡踏實了很多。待回家,跟大哥好好商量,看看如何給月牙兒報仇!

  只心裡又想,他沒消息這幾個月,不知道家裡怎麼著急,有沒有寫信往陸家去催問?陸正又是如何搪塞的?

  現在回想起來,當路陸延到了青州便說什麼先前派過一茬人來報喪,純是放屁。

  他們就是故意拖延,故意讓溫家奔喪的人錯過靈柩,以避免娘家人開棺驗屍。月牙兒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死法,想想,胸口都要炸。

  家裡人若是去信催問陸家,陸家定是有無數花言巧語搪塞,說不定就敢說他已經返程,讓家裡人以為他出意外死在路上了。

  想了一路,越想越氣,越走越快,只想趕快見到家裡人。

  孰料踏入了溫家堡的地界,叫田裡兩個正干農活的兵丁看見了。那二人大吃一驚,慌張過來拖住他:「二爺可回來了!趕緊先躲起來!」

  溫松一聽這話,便心裡一沉:「家裡出什麼事了?」

  家裡果然出事了。

  那二人拖著溫松先避到僻靜處,才告訴他始末。

  卻原來,馮千戶忽然對溫家發難,以「吃空餉」為由將溫柏行了軍法,打了軍棍。

  這幾年溫家添丁進口,開銷大了些,的確溫柏吃空餉比從前溫緯多了一些。但也並沒有多過其他百戶。

  馮千戶明顯只是找個由頭想弄掉溫家。

  溫松又不在堡里,又是一條罪名。他是個總旗,原告假百戶批准就行,百戶就是溫柏,自家人還告什麼假,連手續都沒走,溫松便去開封奔喪去了。

  馮千戶便給溫松扣了個「逃役」的大帽子。逃役是要連坐全家的,溫松、溫柏二罪並罰,便先奪了溫柏的百戶之職和溫松、虎哥的總旗的職務。又將溫柏、虎哥都下了大牢。

  如今他們兩個還在牢里。

  兵丁道:「馮千戶派了個姓高的王八犢子暫代百戶,這幾個月快把我們折磨死了,大傢伙都盼著百戶和你能回來。只現在你離家過百日了,已是逃兵了,懸賞捉拿你哩。」

  好端端地馮千戶作什麼要整他們家,溫松一聽便知道有問題。

  只兩個兵丁哪裡知道背後許多事。

  溫松便問:「我嫂子我媳婦虎哥媳婦,她們可都安好?」

  兵丁道:「都叫姓高的從堡里趕出來了。他昨天還吹牛,說你已經定罪是逃兵,馮千戶那裡剛剛將摺子往上報,要奪了你哥的百戶,到時候,他就不是『暫代』了。」

  溫松問:「我嫂子她們在哪呢?可是回娘家去了?」

  兵丁說:「我們聽說,二夫人和虎哥媳婦都叫娘家接回去了,只大夫人不肯回娘家去,她帶著孩子們在王樓村賃了個房子先容身。二爺,你如今回來了,快去看看你嫂子,一起想想辦法,趕緊把姓高的弄走吧。他要是占了溫家堡,我們連飯都沒得吃了。」

  溫松謝過他們,往王樓村去,果然尋到了楊氏。

  楊氏憔悴了許多,短短几個月像是老了幾歲,見到他,眼淚都出來了:「二叔!你還活著!」

  溫松去開封奔喪,原算不得太遠的。家裡算著日子,覺得他該回來了,人沒等回來,卻來了馮千戶的突然發難。

  一時家裡全亂了。

  楊家、汪家和虎哥的岳家都幫著跑動了,只馮千戶那裡油鹽不進,鐵了心要弄溫家。

  日子一天天過去,溫柏和虎哥都身陷囹圄。溫松毫無音信。

  虎哥媳婦先被娘家接走了。

  「我們往開封寫了信去問你,到現在也沒個回信。」楊氏道,「都猜你可能路上出事了。英娘哭得眼睛看東西都模糊了。她原是不肯回娘家去的,是我勸她帶著孩子們先回去了。」

  「豹哥和芫娘我也送回我娘家去了,我在這裡,是為著離千戶所近,好照顧阿柏和虎哥。」

  「我爹來回跑了好多趟了,只姓馮的,豬油蒙了心似的,非要將咱們家踩死。實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得罪了他。」

  楊氏擦擦眼睛,問:「二叔,你又為何到現在才回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別提了!」溫松道,「我差點死在開封回不來。」

  「月牙兒叫陸家人害死了。陸家人知道我發現了,竟將我一碗迷藥藥倒了送進大牢,誣陷我是個江洋大盜,想讓我不明不白死在開封。」

  「咱家從來不曾得罪姓馮的,如今這樣,我懷疑,跟陸家脫不了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