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香火鼎盛,想做道場十分難約,得排期。
陸睿回到京城便去下訂了,排到了七月。這個道場是以璠璠的名義做的。他將此事托給了陸侍郎夫人,讓璠璠跟著這位伯祖母去給她娘親做道場。
第二日,陸侍郎譴了小廝往翰林院去告訴陸睿:「放了值來我這裡一趟。」
待散值,陸睿便去了陸侍郎的府中。
書房裡,陸侍郎剛落完最後一筆,見他來,吹吹墨,將那張紙遞過去:「跟咱家提親的,我已經篩下了一些不合適的,這是留下來的,你看看。」
陸睿接過來。
眼睛掃過去,第一個就是渝王家小郡主。第二個是一位長公主所出的縣主。
陸侍郎眼睛看著陸睿。
陸睿提起陸侍郎剛放下的筆,道:「藩王、宗室,皆不可沾。」
將郡主、縣主直接划去。
再看,馮學士的老來女。馮學士的老妻老蚌懷珠所得,跟孫子孫女年紀相仿,可謂是掌上明珠。
陸睿道:「學士已是我座師,沒必要再結親。」
將馮學士之女划去。
左都御史何大人之女。
陸睿道:「何大人性子過於剛烈,不知變通。我讀過他的奏摺,政見上頗有我不能苟同之處。」
將何家女兒划去。
剩下兩個,皆是閣老之孫女。
陸睿道:「高閣老尸位素餐,不過幫陛下在內閣占個位子罷了。他孫子上個月強占民女,剛被何大人參了一本。」
唯一剩下的,是寧閣老之孫女。
陸睿問:「寧家女,哪一房的?」
陸侍郎道:「寧家五房。她的父親沒有考上進士,以舉人授官,在鴻臚寺掛個閒職。」
陸睿道:「寧閣老與我祖父有私交,我少時在餘杭進學,便在家裡的山房裡翻閱過他與我祖父的書信。此公行事,擅謀劃,知權變,對我少時影響頗大。寧公長子如今在外任,亦是出色之人,簡在帝心。」
「勞煩六伯。」他抬眸,「便訂下寧家姑娘吧。」
什麼郡主縣主,這名單里其實頗有幾個是陸侍郎用來試試這族侄的。在真正可以考慮的人選中,侄兒選了他也認為是最合適的那一個。
陸侍郎簡直滿意極了。
這個族侄,只可惜沒生成自己的兒子。
堂弟從小嬌生慣養,處處不行,沒想到生個兒子強過了他去。
陸侍郎便與他細說寧家姑娘:「寧姑娘在家裡行九,在京城閨秀中有才名,出過詩集。你伯母已經打聽過,端雅大方,溫順貞靜,可堪為主母。她今年才及笄,明年完婚正好。」
陸睿俯身致謝:「勞累伯母了。」
回到自己家中,陸睿看看天,問平舟:「青州那邊回信了嗎?」
平舟低頭:「沒有。」
陸睿沉默了片刻,回到書房喚了書童研墨,提筆又寫了一封信,告訴溫家自己將璠璠帶到京城,親自照料;告訴溫家,璠璠未來的嫁妝陸家早有籌謀,無需擔心。
告訴溫家,盼親戚不斷,往來書信。
信交給了平舟,讓他送去了官驛。
陸睿自己在書房靜坐。
夏日天長,此時天光仍亮。窗外花蟬繁茂,婢女們卻都不敢笑鬧,書房院落寂靜無聲。
似浮生偷閒,似時光靜滯。
有心情想錄下,提筆卻忘言。
陸侍郎夫人和陸璠去慈恩寺,包了一間乾淨整齊的禪院。陸侍郎夫人居於正房,璠璠居於廂房。
璠璠生得冰雪一樣的人兒,陸侍郎夫人兩個兒子都帶著媳婦在外地任職,孫子孫女們都不在膝前,其實極想將璠璠養在身邊。跟丈夫提了才知道,陸睿從一開始就婉拒了。
雖遺憾,轉念一想,陸睿既然已經決定出了妻孝便續弦,只半年左右的時間,倒也的確不必再折騰孩子。讓璠璠就在陸睿府里養著,等繼母來了,她比繼母更熟悉自家。強於現在養在侍郎府,有了繼母再回家,反而不如繼母更熟悉自己家裡了。
上午入住之後,隔壁院落是熟人,還來打了招呼,抱怨自家要被人擠走。
陸侍郎夫人問:「誰家這麼大排場?」
「不知道呢。」對方抱怨,「我相公昨晚趕過來的,今天帶我們回去。他也不說。」
果然下午,有新的人家入住。陸侍郎譴了身邊的媽媽:「去看看是誰家,是否需要走動。」
媽媽去了回來:「是監察院霍都督的夫人。」
「竟是她?」陸侍郎夫人恍然,「怪不得如此霸道。」
京城權貴多如狗,宗室遍地走。文臣有文臣的風骨,七品御史敢跟宗室槓一槓。
只從來沒人敢跟監察院對著幹。
避之不及。
監察院是鬼不是人。
只要監察院想辦你,就一定能辦得倒你。辦案無需證據,先枷人,再反證。
做官的人,誰個敢保證真一點黑料都沒有。哪怕真的公事上縝密抓不到把柄,從下人口中挖出來你家後宅扒灰奸嫂的爛事,一家子的名聲就全毀了。
陸侍郎夫人嘆:「怎叫我們趕上了。既知道了,不打招呼也不合適,去,拿老爺的帖子去投吧。」
媽媽便去了,回來復命:「霍夫人也是為親人做道場的。只她有個咳嗽易喘的老毛病,遇風沙、花時都不行,所以不便與人走動,說請夫人見諒。」
陸侍郎夫人反鬆了口氣:「那正好。」
又道:「怪不得聽說她總是帶著面衣不露臉。」
說完又好奇,詢問隔壁情況。
媽媽說:「看著倒也規矩,只院中都是年輕丫鬟,跟著四個監察院的番子,看著像淨過身的。只沒看見有持重的媽媽,也沒有媳婦子。」
「不稀奇。」陸侍郎夫人點評,「畢竟是從前沒有根基,才起來的人家。」
系統培養出來的家生世仆,就和書房裡典藏的古籍、酒窖里自釀的好酒、宴席上出彩的私房菜、氣味獨特的香方子一樣,都是積年累月攢出來的,都是底蘊。
雖大周的世家,只是詩禮傳家的書香世家,不是古時能撼動社稷帝位的門閥,但也不是暴發戶能比得了的。
許是禪寺幽靜,佛氣熏人的緣故,這一晚陸侍郎夫人覺得睡得格外香,竟比在家裡睡的還好。
待夏青家的領著璠璠來請安,她問璠璠睡得可好。璠璠道:「夢到我娘親了。」
陸侍郎夫人驚訝道:「是麼?你娘親還給你託夢了?」
璠璠道:「她說很想我,一直抱著我,還親我的臉。只我想跟她說話,卻張不開嘴,不知道怎麼回事。」
陸侍郎夫人心酸又欣慰:「那今天再夢一回。」
璠璠說:「好。」
又道:「娘身上的香,和爹熏得一樣。」
這是因為跟著父親生活,已經忘了母親的氣味,只記得父親的氣味了。
陸侍郎夫人更心酸,摸了摸璠璠的頭。
只陸侍郎夫人不知道的是,入了夜,陸家包下的院子裡,有黑衣人從隔壁翻牆而入,用細細的銅管將一股煙吹進了各個房間。房中的人睡得更香甜了。
一個身形纖細的黑衣人推開了廂房的門,丫鬟婆子都睡得熟了,醒不過來。
她便徑直進了內室,看了眼熟睡中的璠璠,拉下了面衣。
正是霍夫人溫蕙。
番子們用的是監察院獨門配方的高級貨,令人陷入深度睡眠,第二日早上起來,精神充沛。決不像普通的江湖迷香,讓人醒來後頭痛欲裂,胸悶欲嘔的。
監察院用這個法子也不知道偷偷竊得了多少情報密信,還能不叫人察覺。
昏暗中能看到璠璠的輪廓。
她的臉龐比小時候長了一些,沒有那麼圓了,輪廓出落得更好看了,像她的父親。
溫蕙只帶著笑痴看,輕輕地吻她的臉頰……
一滴眼淚落在了那孩子的發間。
此時,開封府衙的大牢里,溫松豎著耳朵聽著。
夜裡有該兩個衙役值夜,可其中一個欺負另一個:「你在這看著,我出去辦點事。」
另一個心知他是出去找粉頭,今晚又讓他一個人當值。只那人是衙門裡的老人了,自己資歷卻淺,只能認了。
待那個走了,這個也掏出來預先藏好的半隻燒雞,一瓶小酒,美滋滋地吃起來。
溫松覺得是個時機。
溫松如今,是大盜謝白鴻。這是個已經在刑部核審過,判了秋後問斬的盜賊。
這賊人名字聽著雅,卻生了一把大鬍子。溫松被關到如今,也是一把大鬍子,正好瞞天過海,桃代李僵。
下個月,他就要被問斬了。
溫松聽著那衙役吃燒雞吃得香甜,站起來走到柵欄邊,拉開褲襠對著牢房過道撒了一泡尿。
衙役正在啃雞爪,忽然聽到水聲不太對,咬著雞爪過來看了一眼,大怒:「干你娘!老子晚上才掃過的!」
因溫松尿的正是大家行走的地方。上面的人隔三差五地會下來牢房中巡視,說不定明日就要來。
且牢獄的防疫,一向是緊要之事,小衙役被資歷老的衙役欺負,這些灑掃的事都歸他,豈能不氣。
誰料溫松挑釁道:「就尿了,怎地?再掃就是,反正都歸你。」
衙役大怒,吐了啃了一半的雞爪,回去抄起掃帚,揮舞著往牢房柵欄上拍:「干你娘!干你娘!都當老子好欺負是不是!」
他氣不過,把掃帚從柵欄中間伸進去想抽打溫松,卻被溫松抓住了往裡帶。衙役不肯放手,便被帶過去,身子撞在柵欄上,更怒,手伸進去胡亂想拍打這可惡的犯人。
孰料手腕忽然被捉住。
鐵鉗一樣。
衙役忽地警醒,卻已經遲了。
溫松鉗住他手腕向後扯,將衙役扯得身體緊緊卡在柵欄上。他的另一隻手卻從柵欄間伸了出去,從後面摟住了衙役的頭。
咔吧一聲。
衙役脖頸折斷,軟軟滑倒。溫松拽過他屍身,從腰間摸到牢門的鑰匙。
脫出牢門,在值間的牆上找到了鐵鐐的鑰匙。
脫去手腳鎖鏈鐐銬,溫松揉揉手腕,先把盤子裡剩下的雞肉都填進嘴巴里。
看了眼衙役的屍體。
他觀察很久了,凡這兩人當值,資歷老的那個一溜就是一夜,要到明日換班前才回。
他用力咀嚼了幾口,趁著夜色脫出了牢房。
……
京城,禁中。
霍決和陸睿在宮城中不常碰面。
他若有公事稟報,多是不許人在旁記錄的事。若只是伴駕,則又和陸睿時間錯開。
只即便是這樣,終究同在禁中,同圍繞著皇帝,偶爾還是會相遇。
這一日皇帝召了當值的翰林問對,翰林還沒到,霍決先來了。
待他稟完事,跨出殿門。內殿門外的廊中,當值的翰林已經侯在那裡了。
這天當值的是陸睿。
霍決看了他一眼。
陸睿叉手行了一禮:「都督。」
霍決頷首:「翰林。」
陸睿從他身邊擦身過去,邁過了門檻。
在禁中,這是第一次,霍決和陸睿離得如此之近,衣袖擦著衣袖而過。
霍決的鼻端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淡香。
他怔住。
這香從溫蕙主持中饋之後,他聞到了有一陣子了。
不久前他剛剛問過溫蕙香料的名稱,是大象藏。
陸睿在御前答對頗久,沒想到出來在殿外還能看到監察院都督霍決。
霍決還喊住了他,道:「往南陽去宣旨的,明日後日也該到了。」
陸睿看了他一眼,道:「原來是都督給陛下出的主意。」
霍決也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忽然走近兩步。
他靠得太近了。
被一個塗著唇脂的男人靠近,於一個正常且不好龍陽的男人來講,實不是什麼舒服的事。
但陸睿定住了身形,沒躲。
監察院霍都督忽然嗅了嗅,問:「陸翰林這香十分好聞。不知道什麼什麼香料?」
陸睿道:「香料是大象藏,只方子是餘杭陸氏家傳的。」
世家但凡說「家傳」的,便是不外傳的私藏之物。
氣味獨特的薰香,也常常是一個人私密且獨特的標誌。
霍決負手而立,稱讚:「很好聞。」閃身讓開了路。
陸睿行個禮,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霍決再次聞到那股熟悉的淡香。
在她貼身的衣物上,在她的皮膚上,在她的髮絲間。
原來,都是陸嘉言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