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衣服,我們過兩招?」霍決說。
他這話說完,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看到溫蕙的眼睛亮了起來。她那一直都平靜得令人擔憂的情緒,似乎起了微微的波瀾。
「好。」她說,「四哥等我。」
她腳步匆匆地進去了。
可能是怕他等,很快就出來了。換了一身銀藍曳撒,髮髻拆了,紮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
許多愛漂亮的少年郎喜歡這麼扎。老古板們看到了不免斥一聲輕浮。
但溫蕙這麼紮起來,看不出她已是婦人。纖腰一束,身姿窈窕挺拔,行動間看得出矯健。
這衣服,實是比大袖、馬面的女子裝束更適合她。
而且好看,整個人都有了精氣神,明亮起來了似的。
霍決不眨眼地看了一會兒,道:「走。」
兩個人便來到院子裡。
霍決的蟒袍也有禮服樣式的,但他日常穿的通常都是裁作曳撒的。畢竟是武職。
兩人互相抱拳施了禮,拉開了架勢。
霍決抬眸看去,溫蕙的眸子也看過來。
這一刻,她眸子裡精光內斂,看起來的確像溫家的女兒了。
霍決勾了勾手。
溫蕙也不客氣,一記直拳挾著風迎面呼嘯而來,閃電一般。
霍決頗感意外,因少有女子走剛猛路數的。
但他自己也是剛猛的路子,不躲不閃,硬接了。
拳與掌猛撞,肘與肘硬碰。檐廊下的婢女們看不清,只聽到砰砰砰砰幾聲悶響。
手底下走完這幾招,溫蕙就知道膂力上討不了好去,腰一折,毫不猶豫地一記旋踢向著霍決頭頸而去。
霍決一個鐵板橋後仰,手撐到地的瞬間勁腰擰動,長腿輪開,便給了溫蕙一記掃堂腿。
但溫蕙的反應極其迅敏,被掃中的瞬間便借著旋踢的慣性一個側空翻躲了過去。
只是躲過了掃堂腿躲不開硬拳。霍決一記猛拳擊中了溫蕙的肩膀,溫蕙身體尚未落地,完全沒有支點,直接飛了出去,摔落在地上滾動,砰地一聲撞到了正房的房基上才停下。
婢女們驚呆了。
都督……竟然一絲都不留手的嗎?
這可不是安左使劉右使,這是溫姑娘啊。
霍決收拳,負手而立:「站起來!」
溫蕙打個滾,自己站了起來,滾了一身土,扶著肩頭,顯然是被打痛了。
只一雙眼睛,蘊著精光,還有躍躍欲試。
這樣的眼睛,曾經讓陸嘉言手癢,想入畫。
這樣的眼睛,讓霍決覺得,她真的是月牙兒。
「四哥。」她贊道,「好功夫!」
「我生下來吃這口飯的。」霍決道,「只是你,怎麼走剛猛的路子?」
溫蕙揉著肩膀道:「我力氣比尋常男人都大的。」
「那也只是尋常男人。」霍決道,「遇到真正的練家子,到底是吃虧的。你怎麼不明白。」
「明白的。只是……」溫蕙無奈一笑,「我練武,沒有用啊。」
霍決一怔。
「我也就是練而已,根本,就沒有能用上的時候。」溫蕙道,「所以,走什麼路子都是一樣的。我都練的。習慣了,上來就用上了。」
霍決明白了。
溫蕙不靠這個吃飯的。她作為陸家少夫人,練功夫也只是健體強身罷了。實沒有任何能用的地方。
剛才試下來,已經探出她的深淺。這些年養尊處優的後宅婦人生活,竟能有這樣的身手,可知她是真的一日都沒有放下,一直在用著苦功。
果真是月牙兒。
岳母信中說的那個,有根骨,有天賦,能吃得下苦的月牙兒。
霍決心裡,有一些縹緲的東西,漸漸落到了實地上。
他問:「在家裡都是自己一個人練嗎?」
「是。」溫蕙拍了拍身上的土,「原本我的陪房裡有兩個小子可以陪我練練。後來他們倆都長大了,不能進內院,我不能去外院,就只能自己練了。」
「以後我陪你練。」霍決過去蹲下去幫她撣衣擺上的土,「家裡有個校場,那邊什麼都有,你沒事過去看看。跟軍堡里也差不多。」
溫蕙意外:「家裡還有校場?」
「在西北角。」霍決道,「可以跑馬,射箭。」
在家裡就可以騎馬嗎?還能射箭。
溫蕙道:「好。」
她回答得平靜,但霍決蹲在地上仰頭看她,看到她眸子裡終究是有些不一樣的東西閃過。
是期待。
雖然很微弱,一閃而過,但,對以後有期待就好。
總勝於,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叫他睡覺也睡不踏實。
霍決見過各種各樣不同的人,他的內心裡其實實是怕溫蕙會是那種女子——奉獻了自己的一切,盡力安排好能安排的,然後……自我了結。
她本來離開陸家,就是打算跟這個「幕後之人」同歸於盡的。
溫蕙的院子他派了得力的番子守著,便是怕萬一有事,婢女們應對不了。
那日聽到溫蕙說言而有信,好好過日子,踏實了很多。但死水一潭在他看來算不上好好過日子。
他將她強留在身邊,不是為了讓她心哀若死的。
霍決站起來,牽了溫蕙的手,往屋裡走。
溫蕙走上台階,左右看看低頭躬身的婢女們。
霍決問:「怎麼了?」
「沒事。」溫蕙低頭,自言自語般地呢喃了一句,「真安靜啊。」
霍府的婢女肯定是不懂得功夫的,看她們日常走路下盤輕重就能看得出來。
但是她們站在檐廊下看她和霍決切磋,沒有人拍巴掌、喝彩、嬉笑。每個人都嚴肅,緊繃,聽候使喚。
她每日早晚在院子裡練拳的時候,她們也是這樣的。
在霍府,練功是一件很正經的事,溫蕙想,不是什麼異類的、熱鬧的雜耍。
霍決牽著她手進屋,給她講府里的事。
「日常住在府里的,除了你我、小安之外,康順也常會留宿,他在這裡有自己的院子。」他道,「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府後面住了一些親兵,日常他們會在家裡的校場訓練。」
「咱們習武之人,不必那麼講究。這府里只有你一個女主人,你去了,他們便知道你是誰,不會冒犯你。」
溫蕙懷念道:「從前軍堡里,就是這樣的。」
溫夫人跨上馬就能出門,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紛紛給她讓路。並沒有什麼嚴防死守。
只到了江南,女人被層層包裹住,一堵堵院牆隔開,唯恐別的男人多看去一眼。
她道:「等過完禮,我去看看。」
那時候名正言順,旁人見了她,稱一聲「夫人」就可以了。不必問她姓什麼,不必喚她「溫姑娘」。
她向霍決求證另一個事。
「四哥,你跟我說個實話。」她問,「我的功夫,究竟如何?」
剛才切磋雖然只是短平快,但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足以判斷高低深淺了。
霍決問:「你自己不知道?」
「以前在軍堡的時候,常有擂台,我心裡有數。」溫蕙說,「只七八年了,都自己一個人練,再沒跟人切磋過了。心裡沒底了。」
心裡沒底,便敢揣著一柄匕首來了?
霍決問:「你的槍法呢?可丟下沒?」
猶記得當年她一根白蠟杆子,使得虎虎生風,可俊。
溫蕙嘆氣:「我就沒摸過真的槍,我只有一根白蠟杆子。」
「我娘怕我沒輕重傷了人,只許我以棍練槍。家裡開了刃的兵刃是不許我碰的。」溫蕙道,「連我練刀都給的我一柄缺了口的鈍刀,還不許我磨。」
霍決忽然笑了。
溫蕙微怔。
霍決道:「我記得這個事。」
溫蕙望著他。
她想起來了,這個事,她寫信抱怨過的。
那時候,真是什麼瑣瑣碎碎囉囉嗦嗦的事情,她都寫信給他。有時候信紙會攢到十張八張的,再一起發。
縱路途遙遠要很久之後才會收到回信,他也一定會給她回信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分明是將他當作了家人,當作哥哥般看待了。
可他呢,四哥他……很認真、很溫柔、很耐心地把她當作未婚妻在對待。
倘若她那時候年紀不那么小,大概他隨信寄來的就不會是泥娃娃、九連環,就是胭脂水粉衣裳釵環了。
如果,如果沒有潞王之亂……會怎樣呢?
大概不會錯過四哥,也不會,遇到陸嘉言。
那樣她的人生,又會怎樣的呢?
如果四哥身上未曾遭那一刀,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常常笑?
過得順的人都愛笑的,陸嘉言就愛笑。她以前,也愛笑。什麼時候開始不那麼愛笑了呢?
四哥以前,一定也是愛笑的人吧?只他這些年太辛苦,笑不出來。
那日與他重逢,他一張臉多麼地冷啊。
從前偶爾聽人提起他,說到他名字,說到他厲害的時候,那些人也是不自覺地帶著悸懼的。
悸懼,又鄙夷。
讀書人,哪裡會看得起閹人呢。哪怕提到他的名字會發抖,也一樣還是又害怕又鄙夷的。
四哥,從許多年前就開始面對這種鄙夷了吧。
在這種鄙夷中,他努力地往上爬,爬到了足夠高的位置,握著讓這些鄙夷他的人提到他就害怕的權勢。
可是他很少笑。
其實他笑起來很好看。
溫蕙被霍決的笑帶動,也微微笑了,又道:「我只從前在家裡,偷偷摸過我娘那根紅纓槍。她從娘家帶過來的,我外祖父給她的。只被她發現了,就要挨揍。」
霍決喜歡聽她說青州的事。
因為青州的事,算是他們倆共同的回憶。這「共同」二字,十分珍貴。
溫蕙接著道:「我出閣的時候,只帶了我那根白蠟杆子。那個也丟在陸家了。原不知道是你,要早知道是你,我就帶過來了。」
這就是胡話了,要早知道是霍決,事情根本就不是現在的這樣子了。
但溫蕙忽然怔住。
因為她才想起來,她這根白蠟杆子,並不是當初帶出門的那一根了。
她的那根呢?
霍決對溫蕙過於平靜的狀態一直憂心。
因為他最清楚不過,長期的壓抑情緒會讓人變成什麼樣子。觸底反彈的情緒容易反噬。最好,是能宣洩出來。
他以練武這件事,撬動了溫蕙的情緒,仿佛輕輕地劃開了一個口子。
那些壓抑已久的情緒,果然便泄洪一樣地噴發出來了。
這天晚上,他睡到半夜被喚醒了。
因他吩咐過,溫蕙那裡有什麼異動,都要立刻稟報他的。
霍決披上衣服就去了。
一路上,婢女跑著追在他身邊:「睡的時候還好好的,夜裡忽然醒了就開始哭,也不讓我們靠近。」
這婢女以前是上房裡貼身伺候霍決的,因為得力,被送去貼身伺候溫蕙。
霍決問:「哭得很厲害嗎?」
「嚎啕大哭。」婢女說,「只捂著聲音。」
霍決的步伐更快了。
婢女提著裙子氣喘吁吁,已經跟不上。
待到溫蕙的院子,屋子裡亮著燈。
院裡的婢女迎上來,霍決低聲問:「她怎樣了?」
婢女低聲道:「不哭了,但也不讓我們靠近。」
霍決點點頭,走上台階,推開門進去了。
走進正堂明間,穿過次間,進了內室。
內室里已經點了蠟燭,但匆忙中只點了一根,橙色的光昏昏的。
帳子垂著,隱約有抽噎的聲音。
「月牙兒,是我。」霍決說著,撩開帳子,走進了床里。
床里沒點燈,更昏暗。
溫蕙坐在床上,腿上還蓋著被子。抱著腿,臉埋在膝蓋的被衾里。
背心一聳一聳的。
「月牙兒。」霍決喚她。
「四哥,別這麼叫了。」她道,「我長大了。」
「好。」霍決道,「蕙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