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霍決只站在床邊,並不說話。

  許久,溫蕙道:「四哥,我沒事。」

  霍決道:「哭出來,會好點。」

  溫蕙埋著臉,道:「四哥,你也很壞。」

  霍決道:「我做不了好人。」

  溫蕙道:「放我走不行嗎?」

  霍決道:「不行。」

  幽暗中,傳來溫蕙調整呼吸的聲音。

  霍決道:「你若想孩子,我可以讓你們團聚。」

  「不行。」溫蕙拒絕了他,「你別動她。」

  「她叫璠璠,璵璠之璠,名為美玉。」

  「陸璠,她是餘杭陸氏嫡女。」

  「你別動她。」

  霍決垂下眼。

  這便是他無法與陸睿相比之處。

  他縱然有權勢,能握著陸家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能強留溫蕙在身邊,也無法給溫蕙的女兒一個好的出身。便是將陸璠視作親生,「權閹之女」也根本沒法和「餘杭陸氏女」相提並論。

  和那些百年的書香世家比起來,縱他一時握著權勢,終究也只是無根之人。

  今天是睡到半夜突然醒了,看著四周奢華的環境,茫然許久,壓抑了四五個月的情緒終於崩了,控制不住地哭了個天昏地暗。

  談起璠璠,溫蕙哭得昏沉沉的腦子清醒起來。

  她為了什麼走到今天這一步呢?陸夫人,陸嘉言,璠璠。

  求仁得仁了啊。

  說好了言而有信的。

  溫蕙終於把呼吸調整了過來,抬起頭。

  眼睛紅紅的,鼻子紅紅的,嘴唇也微微腫了。

  「我沒事了。」她說,「哭一場就好了。」

  好久沒有這樣哭了,上一次……上一次是陸嘉言,和別人有了肌膚之親。

  到落落的時候,她都沒哭,她以為自己再不會這樣哭了。

  霍決在床邊坐下。

  「你要真想離開,我不攔著你。」他握住她的手,緩緩道,「只你得把我的命一起帶走。」

  溫蕙握了拳,霍決便包住那拳。

  「從前遠遠地只看著,可以。但已經到了我身邊,再失去,我不成。」

  「換了誰都不成的,會瘋。」

  溫蕙的拳鬆開了。

  霍決捏著她的手,以自己的手掌緩緩摩挲那手心。

  「家裡的大門,一直開著的。沒有的我的命令,沒有人敢攔你。」他說,「你若想走,拔腳就能走。」

  他道:「困住你的不是我,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誰,把你困在這裡了?」

  溫蕙澀然道:「是我自己。」

  霍決道:「若不在乎姓陸的一家,你早就海闊天空。」

  溫蕙道:「你便是壞在這裡。好像給我許多選擇,但我唯一能選的,就是你想讓我選的。」

  霍決摸著她緞子般的頭髮:「誰叫你是這樣的人呢。你若掙脫不了自己,被別人摸透了,便永遠只能走別人讓你走的路。」

  似乎,這十年,她的人生都是這樣的。

  溫蕙呢喃著,將臉枕在自己膝頭。

  「你若成親,別人會問的吧。」她說,「霍連毅的妻子是什麼人?從哪裡來?」

  「青州溫氏,或者臨洮溫氏。」霍決問,「喜歡哪個?」

  溫蕙道:「臨洮吧。」

  嫁給權閹霍決的,不能是青州溫氏女,也不能是餘杭陸氏妻。

  「別人問,若不喜歡。」霍決道,「還可以選擇不答。」

  還有這樣的選項嗎?溫蕙詫異。

  「以後,我們收養些孩子。」霍決說,「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溫蕙只喜歡璠璠。

  當母親的,當然是最愛自己的孩子。霍決也是知道的。

  倘若他能讓溫蕙為他生一個孩子,就不必憂心忡忡,不必忐忑不安了。

  然而他不能。他無法像旁的男人那樣,用孩子留住一個女人的心。

  「都可以。」溫蕙道。

  但她停了停,想到四哥此生,是無法有自己的孩子了。又道:「男孩女孩可以都養。」

  「我教他們甄家槍,」她輕輕地道,「你教他們霍家刀。」

  那樣的話,是什麼樣的日子啊?

  不是他夢裡的日子嗎?

  霍決低下頭去親了親溫蕙的額頭,將她圈在懷裡。

  小安作為府中的二號男主人,自然得知道昨晚的事。

  「昨個夜裡怎麼回事?」他擔心地問,「嫂嫂沒事吧。」

  「還好。」霍決說。

  霍決忽地打量了打量小安。

  小安:「嗯?」

  「你嫂嫂平時練功找不到人切磋。」霍決道,「你有空去陪她練練。」

  這等小事,小安不疑有詐,一樂:「行。」

  又道:「我嫂嫂不容易啊,嫁到讀書人家,功夫居然沒擱下。哎,當年我就想跟她切磋一下,可現在要再想,就是欺負她了。」

  畢竟歲月匆匆過去許多年,他早就不是當年的他了。

  他保證道:「我悠著點,讓她不至於太沒面子。」

  霍決移開了視線:「她昨夜沒睡好,你明天去吧。」

  小安痛快道:「我隨時。」

  翌日果然去了。

  一身大紅的鮮亮衣裳,孔雀似的招搖。

  溫蕙道:「好幾日沒看見三叔了。」

  三叔這稱呼好,順耳。

  「我可忙了。」小安眉開眼笑,「這幾天腳底板打後腦勺了。」

  小安忙什麼呢?他在給溫蕙準備嫁妝呢。

  溫蕙來的時候只帶了幾隻簡單的箱籠而已。霍決可不能讓溫蕙光著身子嫁進來,得有嫁妝。

  當年在齊王府初露頭時,便掏空了家底給她補嫁妝。如今,溫蕙要嫁給他了,光是他口述的東西,都拉了長長的一張單子。

  小安最近跑斷腿了。

  就這麼忙,他還得抽空來陪他嫂嫂練功夫。

  多麼貼心的小叔子!

  ……

  貼心的小叔子一瘸一拐地去了上房找他哥。

  「缺德!」他咬牙切齒,「你就是缺德!」

  他快要被氣昏了:「你不跟我說清楚了!我還說讓她三招!」

  「這有什麼好說的。」霍決喝茶,「一上手不就知道了。誰個跟你動手前,還要將自己的功夫深淺給你交個底?」

  小安氣死了!

  功夫有沒有,手底下走一走就知道了。

  小安還說讓溫蕙三招呢,結果手底下一走,嘁哩喀喳!

  他哥日常常把他嘁哩喀喳,怎麼娶個嫂嫂,也能把他嘁哩喀喳?

  「我功夫沒那麼爛!」他氣惱,「是她功夫太好!不怪我!」

  霍決微微一笑:「康順回來沒?他回來,讓他也去試試。」

  溫蕙想知道自己如今的水平,最好就是多與人交手,心裡就有數了。

  小安以拳擊掌:「對,叫他也去!不能我一個人吃悶虧。」

  過兩日康順辦差回來了,便被小安忽悠著去給他們嫂子作陪練去了。

  溫蕙先問:「你和小安比怎麼樣?」

  康順道:「我甩他十條街。」

  小安:「呸!」

  溫蕙問:「和四哥呢?」

  康順道:「那不如。」

  溫蕙大體心中有數了:「來。」

  兩人拉開架勢。

  小安坐在廊下一條腿踩在廊凳上,等著看好戲。

  康順身高體壯,膂力過人,和小安完全不是一個路數。

  但溫蕙這幾日已經把自己掰過來了,不跟他硬碰硬。

  小安瞅著溫蕙這身法靈便,便喝彩。

  他看出來了,溫蕙被關在深宅大院裡,不像他們可以相互切磋陪練,還能有這樣的身手。她是真正天生的根骨。

  最終康順被溫蕙反折了手臂,摁在了地上,吃了嘴泥。

  小安樂不可支。

  康順有點不信,還想掙扎。但溫蕙拿捏的都是關鍵位置,穴道摁著,血不流通,酸麻酸麻的,渾身的力氣都使不上來。

  康順服氣了:「嫂嫂贏了。」

  三個人屋裡坐下喝茶,溫蕙問:「你們兩個的功夫,在外面又算怎麼樣呢?」

  康順道:「監察院有幾個能打的,那是尖子了。除了那幾個,哥哥之下,我數得著的。」

  他們是正經武人,刀頭舔血,吃這口飯的。

  他這麼說,溫蕙對自己的水平大體有了個了解。

  「還行。」她道。

  康順小安都看得出來,她眉眼間舒展了許多。

  終於到了會試放榜日。

  榜下人山人海,不知道踩掉了幾隻鞋子。

  平舟騎在劉稻的肩膀上,劉稻一個勁地催:「找到沒有?找到沒有?」

  平舟眼睛盯著牆上的榜:「別急,別急……我……找到了!找到了!」

  他使勁敲劉稻腦袋:「快!回去稟告公子!快點!駕!」

  劉稻罵了聲,頂著平舟,仗著自己身高體壯往外沖,殺出了人群。

  平舟跳下來,衝到了街旁的馬車前,扒住了車窗:「公子!公子!」

  車裡傳來陸睿的聲音:「如何?」

  「會元!」平舟興奮地說,「你中了會元!」

  他故意大聲,引得周圍的人看過來,議論紛紛。

  陸睿卻還平靜。

  上一科,他塗了名,又給了自己三年,便是為著今日。

  「走吧。」他道,「回去好好準備,還有殿試。」

  但會試取中的,非特殊情況,殿試都不會黜落。

  所以可以這樣說,陸睿不僅已經是進士,甚至可以直接說,他已經預定了一甲。

  馬車緩緩離開。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

  「那就是今科的會元啊?」

  「餘杭的陸嘉言嗎?」

  「聽說他是浙江解元。」

  「今科會有三元及第嗎?」

  「他中了會元。」霍決告訴溫蕙。

  溫蕙嘴角露出微笑。

  「不愧是他。」她說。

  那個人,眼睛裡有星辰,胸臆里有九州。

  少年俊秀,摺扇風流。

  終於到了該露出崢嶸頭角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