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這麼的貪心。
起初,想著能留下她就行了。
後來,將她擁在懷裡,告訴自己,她不愛他沒關係,她肯做他的妻子就行。
可此時,她清楚表示了,會跟他好好過日子,霍決卻有一種苦澀難言。
他知道,溫蕙再不會有「連毅哥哥快來把月牙兒娶走吧」的期盼了。
她只是平靜地接受了她無法違抗的一切,力求在無法改變的境況下,把陸家撈出來。
如此,她的「犧牲」也算有意義。
「哥!」小安喚了聲,給他讓出了位置。
霍決過去坐下:「回來了?」
「一回來就先去宮裡見過了陛下。」小安笑嘻嘻地說,「回來趕緊來拜見嫂嫂。行了,你們說話吧,我回去歇著了,累死了。」
小安走了,霍決問:「他跟你說什麼了?」
溫蕙道:「說你的好話。」
霍決道:「他鬼心眼多,不管說什麼,你不愛聽,就不用理他。」
溫蕙道:「他心裡全是你。」
「是。」霍決道,「十一二年了,一直做兄弟,一路趟過來的。」
真奇妙,小安剛才也是用了一個「趟」字。
什麼樣的情況才能用「趟」呢?
平坦大路,走就行了。路有荊棘,逆水而行,才得趟。
一路並肩至今,不是親兄弟也勝過親兄弟了。
溫蕙問:「康順和念安,還是康順年紀大些吧?」
霍決道:「康順實際上比我還大兩歲。但我們排行,不論年紀。」
溫蕙點點頭:「那便康順是二叔,念安是三叔吧。」
霍決喜歡聽溫蕙這麼喚康順和小安,神情柔和了起來:「好,就這麼排吧。」
溫蕙問:「府里是不分內外院嗎?」
「他們都是淨過身的。」霍決沉吟,「你若介意,以後讓他們注意些。」
溫蕙道:「倒不必,後宮都入得,沒得到我這裡,反倒講究起來。我原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意,才問的。」
霍決看她:「月牙兒,和我們相處,是與和常人,有許多不同的。」
「我知道。」溫蕙點頭,「我會適應。」
她很平靜,也很認真。
因為她認為人得言而有信,既答應嫁給他,就得好好過。
當年她千里走單騎,也不是因為喜歡她。從前她小小年紀,哪裡懂得什麼喜歡不喜歡,愛不愛的呢。
她不過是,心裡有個「義」字罷了。
當年走長沙府是。
如今為了陸家放棄了自己是。
答應了嫁給他,便認真開始適應新的生活,也是。
霍決嘴唇微動,還沒說話,溫蕙先開口了。
「三叔問我,婚期定在四月,是不是想等陸嘉言的春闈。」溫蕙道,「三叔說話直接,跟四哥一個路數,真是一點也不怕給別人插刀。」
霍決道:「這般說話,很多人便來不及掩飾,能直觀心底。」
「是呢,很厲害呢。」溫蕙道,「只一般人說不出來,多少總會顧忌別人。我在內宅里學的,便是如何委婉說話,輾轉表達意思。挺累的,不如你們這般痛快。」
「月牙兒。」霍決抬眸,「是為了等陸嘉言的春闈嗎?」
溫蕙看著他的眼睛,承認:「是。」
霍決凝眸看她。
溫蕙並不躲避。
她愛陸嘉言,是她與他都明白的事。既都明白,又何須遮掩,自欺欺人。
她與他,原也不是為著情意相投或者父母之命而締結婚姻的。
原就該,坦誠些。
「我和四哥雖曾有過婚約,也算青梅竹馬。可四哥也知道,我那時候小,其實什麼都不懂的。我與四哥,並未真正有過男女之情。」溫蕙道,「陸嘉言與我少年結髮,婚姻七載。若讓我即時便忘了他,四哥既不會提,我也不可能做到。」
「四哥與我家,都是軍戶家。當明白,我嫁到陸家,實是高嫁了。」
「我嫁給了讀書人,一直都夢想著夫君有金殿傳臚的一日,夢想看他披著宮錦,簪花遊街。」
「等我看過了,心愿了了,就與四哥好好過日子。」
「四哥,你看行嗎?」
「行。」霍決道,「到時候,我陪你。」
溫蕙欣慰一笑。
霍決最擅長善眼觀色,辨識真假。雖不是歡喜的笑,卻也是真心的笑。
月牙笑起來真好看。她要是能常笑就好了。
可這才是,她來到京城之後,第一次真心的笑。
怎麼樣才能使她常笑呢?
霍決離開溫蕙的院子,回到上房,小安正在上房四處溜達打量呢。
霍決無語:「幹嘛呢?」
小安搓著下巴道:「看屋子啊,成親的話,嫂嫂要搬進來吧。屋子得收拾啊。」
這倒是。霍決走過去坐下,道:「原就想等著你回來商量的。」
霍決操心大事。
兩兄弟生活在一起,生活上的事,很多是小安來操心的。
「屋子的事我明天去問問嫂嫂,看她有什麼喜歡的避忌的,有想法沒。這都好說。」小安叉腰,「我想的是,蕉葉你打算怎麼辦?」
霍決正從婢女手中接過茶盞,聞言手頓了頓。
蕉葉在這府里,實在是一個另類的存在。
大家都知道霍決獨寵她一個。
大家也都知道,霍決是怎麼個「寵」法。
大家更知道,蕉葉是一個霍決離不開,卻又從來不肯在白日裡見她一面的人。
霍決接過茶:「讓她走吧。」
小安問:「不要她了?」
霍決道:「我要成親了。」
小安沒說話。
霍決抬眼,看到他表情,頓了頓,問:「你在想什麼?」
小安吞吐道:「那你和我嫂嫂……」
霍決忽地明白過來了。
「別胡思亂想!」他斥道,「我怎麼可能這麼對她!」
小安更加吞吐:「那你……」
霍決道:「你不懂。你別管了。」
霍決的癖好,小安真的不懂。
因趙烺雖愛少年,卻並不暴戾,甚至還算溫柔。情人們也都風流體貼,懂得如何叫他快活。
小安實是不能理解霍決的方式。
「那好吧。」他道,「不過蕉葉不能放出去。」
「她沒法在外面活的,她們兩個是傻的,都不會正常跟人說話。要放出去外面,得罪人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正常的人會知道尊卑,會畏懼權力。這府里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會像蕉葉那樣,揮著手問監察左使念安,要不要跟她們一起烤肉吃。
她對「客人」以外的人,缺乏敬畏感。大概是因為,他們不大會弄死她。
人若是體驗過了「死」,便不大會畏懼「死」之外的其他事情。
小安道:「行了,你別管了,我來安排。」
只從來都是世事安排人,沒有世事聽人安排的。
小安想著給蕉葉安排個容身之處,蕉葉當然並不知道自己將要被安排,她正沉浸在可能要丟失飯碗的煩惱中。
「看到她了嗎?」她問。
小梳子道:「好難呢。她的院子大門有番子把守著。她也不出院子。」
蕉葉大大地嘆了口氣。
「怎麼辦呢?失寵了呢。」她道,「都怪你烏鴉嘴。」
小梳子訕訕,道:「但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啊,我們照樣有吃有喝。只你不能出門了而已。可我們從前也是關在院子裡不能出門的。現在我們自己就住一整間院子呢,多自在啊。你別不知足了。」
「傻。」蕉葉說,「若不用我了,憑什麼養著我們呢。說不定就要送人了。哪這麼運氣好,能再遇到這樣的人,給這麼好的待遇呢?你忘記了紅櫻怎麼死的了嗎?」
小梳子嘆了口氣:「那怎麼辦呢?」
「我怎麼知道。」蕉葉托著腮幫子道,「不過,我實在很想看看這個人呢。」
「別胡來,別做多餘的事啊。」小梳子道,「你看她做什麼。」
蕉葉道:「就看看,萬一是個搶飯碗的同行呢?」
「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把她打跑。」小梳子道,「老實待著吧。別生事。」
蕉葉答應:「好吧。」
可過了一會兒,又反悔:「不行,還想看看她。」
小梳子無奈:「你看她到底要做什麼嘛?」
蕉葉道:「不知道,就想看。」
小梳子道:「你什麼毛病。」
蕉葉笑得開心:「可能因為我是個菩薩?」
「呸。」小梳子道,「又瀆菩薩。」
但蕉葉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府里送進了一位美人。
她們在蕉葉被禁足之前就打聽過了,一頂青呢小轎送進來,跟蕉葉一樣。
甚至比蕉葉更寒酸,蕉葉還有個丫頭隨身呢。這個美人孤身一個人進來的。
進來之後,就住進了最好的院子,用上了最好的丫頭。
小梳子去廚房,眼睜睜看著最嫩的鹿肉被送進那個院子裡。再一打聽才知道,其他各種好東西更是往那院子裡送。
跟蕉葉說,蕉葉起初還不信的。
「怎麼可能,那個人,」她說,「沒有這種熱情的。」
事實卻證明蕉葉錯了。
蕉葉甚至被無緣無故禁足。
蕉葉後來想明白了這是為什麼,開始對那個美人好奇起來。
一好奇,就一發不可收拾,非想知道不可。
小梳子覺得,蕉葉就是吃飽了撐得。也可能是最近身上沒傷,閒得。
但小梳子終究得磨不過蕉葉,只能替蕉葉跑腿打聽。
而二月二龍抬頭,因前一日霍決跟溫蕙說「天氣暖和了,也出來走走」。溫蕙想著,她將成為這個霍府的女主人,的確不該一直縮在院子裡。
於是這天,溫蕙終於走出了她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子,來到了霍府的園子裡。
小梳子飛快地回去告訴蕉葉:「我看見她了,是個美人呢,比你美好多。」
「但是,」小梳子彎腰撐腿呼呼喘著氣,「她看起來,應該是良家,不大像同行。」
她剛才跑得太急,累得呼呼喘氣。
喘了一會兒,聽不見蕉葉說話,站起來一看,屋子裡哪還有蕉葉的影子?
小梳子傻了。
溫蕙在園子裡,發現自己被人偷窺了。
「那是誰?」她蹙眉說,「叫她過來。」
因這偷窺是十分沒有規矩的事。
溫蕙在陸家掌了數年中饋,等她做了霍決的妻子,便是這個府邸的女主人了。遇到這樣沒規矩的,得問問。
那個女子被帶到了她面前。
溫蕙一看她,便知道她不是婢女。衣著打扮,神態舉止都不像。
她近乎無禮地睜大眼睛打量溫蕙。
奇怪的是,溫蕙雖覺得她沒規矩,卻對她生不出惡感。
大概是因為,這女子,有一雙孩子般清澈的眼睛。
「真的是個良家。」她對溫蕙似是充滿了好奇,「你,是什麼人呢?」
「我是霍連毅的未婚妻。」溫蕙問,「你是他的姬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