璠璠睡前想吃糖,被教養媽媽勸住了,乖乖去睡了。
教養媽媽臨睡前,披著衣衫推開廂房的門,看了眼院子。少夫人養病去了,大丫頭罰去別處了,小丫頭們去後罩房睡了。
冷冷清清地,處處透著古怪。
教養媽媽也是陸家世仆,以前也在陸夫人跟前做過大丫頭,那些古怪可疑之處,瞞不過她的眼睛。
她回到房裡取了筆墨,用極小的字寫在小小一張紙上,藏在荷包里。
第二日跟陸夫人請了半日假,出了門。
她這樣有體面的媽媽出門也是有車可以坐的,有小廝跟著的。但教養媽媽拿錢打發了車子和小廝,只叫回頭來接。她自己穿過幾道街巷,敲開了一處房子的後門。
有人打開門放了她進去,隨即關上了門。
那處房子,若繞道前面,能看到敞開著的正門。
正門有牌匾:監察院開封府司事處。
負責教養媽媽的小旗看到她,驚異:「怎麼今天就來了?」
上面要她一個月一報,今天還沒到日子。
教養媽媽道:「有情況,所以趕緊來了。」
把荷包里自己寫好的東西掏出來交給了小旗,看著小旗放飛了信鴿。
小旗說:「回去吧。」
教養媽媽卻沒動:「大人,我兒子……」
小旗道:「你好好辦事,你兒子自然就無事。」
教養媽媽垂下頭:「要……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小旗嘿嘿一笑:「你問我,我又問誰去。」
教養媽媽的頭垂得更低。
從前閒磕牙的時候,有人吹牛說,監察院在每個官員的家裡都布有眼線。她只不信。
誰知道因沉穩周到而被選為大姑娘的教養媽媽才沒多久,監察院的人就找上她來了。
家裡只有大兒子在府里當差,不當差的小兒子性子十分靈活,自己在外面做點小食生意。怎麼就稀里糊塗讓人哄著去賭,欠下了一千兩的賭債?
一家子都是身契在主人手裡的僕人,怎麼能還得起一千兩?不還,那些穿黑衣的人就要剁了小兒子的手。
但他們給了她這當娘的一條生路:「也可以用別的法子還。」
她顫顫地問:「什麼法子?」
「替我們辦事。」那黑衣人從懷裡掏出掏出了一塊牌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監察院三個字明晃晃,照得人心慌。
她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還以為是要她去偷看老爺的公文、夫人的帳本之類的,結果都不是。
是要她盯著少夫人。
是好是壞,平安無事否,每個月都匯報一次。
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去管為什麼。說不定,老爺、夫人、公子身邊每人一個她這樣的眼線呢?她只管做好自己這一攤就行了。
這隻受過特殊訓練的信鴿用四天不到的時間,飛抵了京城的監察院。
小安看到匯報,拿去給了霍決:「我嫂子病了。」
這一句「我嫂子」充滿了譏諷。
霍決不屑得搭理他,只接過來自己看。
一看,眉頭便皺了起來:「作什麼到外面去養病?陸家就這麼幾個人,還裝不下她了?」
再看,教養媽媽把自己看到的疑點都一一說了。
霍決原本倚著,便坐了起來。
「不大對呢。」小安已經看過了,都知道,「她也算是嫂子跟前的人了,看到得多,所以覺得不對,就報上來了,只她也說不出什麼。我嫂子那小日子,一直都美著呢。」
教養媽媽每個月一報。
溫蕙的日子,在別人眼裡,婆母慈愛,丈夫有才又有貌,房中又無人。
那是神仙日子。
夫妻分兩處,在大戶人家本就是正常夫妻的常見模式,何況陸睿還要準備春闈。縱夫妻倆有點小小的冷戰,都勝過旁的夫妻許多。
教養媽媽報上來,自然是說溫蕙的生活處處都美滿。
只除了沒有兒子。
所以教養媽媽總覺得這一次處處透著怪,也只是老實寫出來,報上去而已,並不能得出什麼結論。
但霍決和小安每日裡處理太多的消息,俱都十分敏銳,也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
「有點像咱們以前襄王府里,處置有問題的婦人。」小安說。
內宅里有許多陰私。王府比普通的內宅更大,人口更多,自然陰私事也就更多。
小安看得多了。
但說不通,毫無預兆。就上個月,還美美滿滿呢。
霍決握著下巴沉思片刻,道:「會不會跟生孩子有關?」
小安恍然:「對哦,有可能。」
他們每天跟血肉皮骨打交道,但落到溫蕙這裡……溫蕙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過日子的內宅婦人,她的身上,實在不可能發生什麼性命攸關的事的。
內宅婦人最天崩地裂的事,也就是被夫家休棄罷了。
凡是無關性命的事,在霍決和小安這裡就都是不難解決的小事。
把她放在開封府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雖然這個選擇被小安狠狠地嘲諷過。
但這個距離正適中。不至於太遠,又不至於太近。
如同踩在一個界限上,正正好。
「叫開封司事處的人去查查,她去哪裡養病了?」霍決道,「去太醫院把胡御醫……不,還是馮御醫更精擅婦科,把馮御醫借調出來,送到開封去給她看看。」
「行嘞,我去。」小安喜滋滋道。
「你沒事情做嗎?用得著你去?」霍決冷聲道,「生怕別人注意不到她是嗎?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小安不僅人扎眼,身份也扎眼。
監察院監察左使念安——他這身份到了地方上,要被地方官員知道了,一地官員都惶惶得如臨大敵。
動靜太大。
溫蕙的事,儘量悄無聲息,不要讓人注意到。
儘量,不要影響她如今的生活。
小安「嘖」一聲:「還想去開封看看嫂子,溜達溜達呢。」
長得太好看有時候真的有點麻煩,到哪都招眼。
他悻悻而去。
過了一日,到了剛入夜,皇城都落鎖了,又打開,有快馬疾馳而出,直奔霍府。
霍決丟下了蕉葉,急匆匆離去。
小梳子木著臉飛奔進來,蕉葉反而一臉輕鬆:「今天沒事。」
小梳子鬆口氣,又變回了那個愛笑的女孩子。
她天生是愛笑的,只每次在外面等著姑娘和客人的這段時間,是笑不出來的。
「嚇人呢,突然就走了。」她說。
蕉葉說:「肯定是出大事了。他是個大人物呢。」
兩個人收拾一番,也不去猜出了什麼「大事」,反正跟她們這樣的小人物沒有關係的。
第二天,兩個人在溫暖的房裡喝著溢著花香的熱飲子。
蕉葉說:「我最近想一個事呢。」
小梳子問:「啥?」
蕉葉說:「我能不能成為他的妻子呢?」
小梳子差點卒於一口熱飲子!
瘋狂地咳了一通。
小梳子:「你,他,你……」
蕉葉:「你順好氣兒再說話。」
好不容易順好了,小梳子深深地吸一口氣:「你想什麼呢?」
「就想這個事呀。」蕉葉托著下巴說,「這府里,除了我,沒有別人呢。」
這倒是真的,雖有時有美人送進來,也伺候著這府邸的主人,但只是伺候。
霍決的床笫間,那牢籠一樣的拔步床里,的確只有蕉葉一個人。
「他並不好色呢。」蕉葉說,「只是需要我這樣一個人,幫他解決出來便行了。至於我是誰,我是阿蕉還是阿葉,都沒關係。」
小梳子從鼻子裡噴出一股氣兒。
【都閹了,還好什麼色啊。】
這話她不敢真說出來。這個府邸里,經常有宦官走動的,怕叫誰聽著了,惹了人怒。
但她不說出來,蕉葉看她眼神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別不當回事啊。你知道牛貴是誰吧,那個人聽說有十個妾呢。可你看,他一個也沒有。」
「所以啊,他這樣啊,也不會跟別人有什麼山盟海誓,也不會娶什麼名門淑女吧。」蕉葉說。
「哦,不。他要是真想娶,應該還是有本事可以娶得到的。但我不覺得他想。」
「所以這樣的話,我雖然對他不是特殊的,但卻是目前唯一的。也不是不能想一想吧。」蕉葉晃著一根手指,「人要是沒有夢想,和一條魚有什麼區別呢?」
「好吧,你儘管想。」小梳子問,「但是做他妻子,有什麼好處?」
蕉葉:「能穿綾羅綢緞,能吃山珍海味,能被旁人尊重。」
小梳子說:「我們現在也穿綾羅綢緞,也吃山珍海味,大家對我們兩個也都很客氣。安左使那樣讓人怕的人都還跟我們一起烤肉呢。」
蕉葉呆住:「……真的哎。」
冥思苦想一會兒,放棄了,道:「那就沒什麼好處了,算了。還是想今天晚上吃什麼?」
小梳子道:「被你這麼一勾起來,我又想吃烤肉了。」
蕉葉道:「那去跟廚房說,快點,還來得及改。叫他們把那個小爐子再端來,我們還是自己烤。」
小梳子飛奔而去,路上看到了英俊的念安。
「安左使,我們今天吃烤肉,你來嗎?」她歡快地道。
「不了。皇后死了,我忙死了。」小安說,「你們自己吃吧,下次再叫我。」
說完,大步走了。
哎,他不能來,可惜呢。
他是個很有趣的人,這府上雖然大家都對她們兩個得很客氣,有要求都滿足。可真正會跟她們說話的,就只有安左使了。
小梳子飛快地往廚房跑。因她們之前已經跟廚房交待了晚飯的菜單了,怕去晚了,人家已經做了。
雖然這府里不會在乎浪費的食材,廚子也不介意再忙碌一番。
可蕉葉和小梳子會不好意思。不論是對食材還是對廚子,都會。
所以要趕緊。
小梳子為了晚上的烤肉奔跑著,至於「皇后死了」,對她來說就是一陣耳畔的輕煙。
誰不會死呢。都會死的。
爹死,娘死。
一個姑娘死了,又一個姑娘死了。
她每次抱著藥箱在外面等,也許哪一天就等來了蕉葉的死。
既大家都會死,那皇帝也會死,皇后也會死,有什麼稀奇嗎?
所以,還是烤肉比較重要。
淳寧三年十一月。
陸睿已經在京城的陸府里有一個多月了。
他早早來到京城,便是想看看京城的風向。
京城,果然是一個永遠沒有平靜的地方。
這一天,響起了喪鐘。
全城都聽到了。
陸睿垂頭默數。
待數完,抬頭:「皇后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