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泥娃娃掉在地上,摔壞了。
璠璠發出「啊」的驚呼聲。
溫蕙站在階上正把手擋在額頭抬頭看藍天,聽見璠璠的驚呼,忙過去。
「砸到腳了嗎?扎到手了嗎?」她蹲下,「給娘看看。」
「沒有。」璠璠搖頭,又蹲下看了看,抬頭說,「泥娃娃碎了,會疼嗎?」
溫蕙笑了,道:「不會呀。那是泥做的,又不是真的人。只有真的人,才曉得痛。」
璠璠鬆了口氣。
「這裡亂,你跟媽媽去祖母那裡玩去。」溫蕙把她教給她的教養媽媽。
璠璠道:「我先去給爹請安,再去找祖母玩。」
璠璠和自己的父親很親密。
因為她是陸睿目前唯一的孩子,得了陸睿初為人父全部的愛。
也因為陸睿是個腹有詩的人,他總能給璠璠講許多有趣的故事,璠璠喜歡聽,總纏著父親要聽故事。
溫蕙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好。」
璠璠牽著媽媽的手去了。
院子裡有些亂,丫鬟們來來去去。
因餘杭常有雨水,偶晴天,大家便趁著陽光好曬東西。
尤其是,陸家馬上就要動身往開封府去了,溫蕙還得整理整理,哪些帶去,哪些封存留下。
她低頭看了看摔裂的泥娃娃。
撿起來,顏色都幾乎褪盡了,得仔細看才看得出來是個男崽崽。
溫蕙問:「這哪來的?」
丫鬟指著箱子:「這箱子裡的,我正收拾呢,大姑娘拿起來一個。」
溫蕙走到箱子旁彎腰去看:「這都是什麼?」
掏出來一個九連環,都鏽了。還有一個也是顏色褪盡的泥娃娃,應該和剛才那個是一對兒。
丫鬟看了看箱子編號:「是您嫁妝里的東西。」
溫蕙詫異,再扒拉扒拉,都是些根本無用的雜物。但有一兩樣眼熟,終於想起來了:「都是我小時候的東西呀。」
掏出那個褪色的泥娃娃,仔細看,是個小囡囡。
溫蕙想起來,這是她小時候很喜歡的玩具。
青州的童年是多麼快樂啊。
只是時光飛逝,那些快樂就像泥娃娃身上褪盡了的顏料,不使勁去看,都看不出來到底是什麼。
「我都不知道,竟還帶著這些東西過門了。」她失笑,「都扔了吧,沒用了。把箱子好好擦擦曬曬,別生霉。」
丫頭應了,抱著箱子去扔東西。
溫蕙站起來,看看天。
難得的晴天,碧空如洗,看著讓人心胸暢快。
她很期待前往開封府。
她其實一直都嚮往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只是做不到像男人那樣,一走便是一年。
纏身的事太多了,哪裡走得了。被獨自留在家中,又忍不住生出怨恨。
真難。
女子也不可能隨便出行。有些人家,便是丈夫在外為官,婆婆不許的話,妻子也不能跟去。
只能含著恨,替丈夫在婆母膝下盡孝。
過幾年丈夫回家鄉探親,帶著三兩妾室,四五孩兒。
夫妻再見,至親至疏,相敬如賓。
真難。
溫蕙若想去別的地方,現在是跟著公公,以後等陸嘉言取了功名,做了官,便可以跟著他。
作陸嘉言的妻子自然要受許多約束,但同樣也享著許多好處。溫蕙還是挺期待的。
其實只要把目光放到遠處,不是在鞋尖一寸之地打轉,便能看到很多風景,便能把日子過好。
只到底什麼是「好」,此時鏌巡煌於彼時。
曾以為是鴛鴦錦被,緊緊抓住不想放的手。
現在更喜歡晴朗碧空,胸臆通透。
哪個是真的好?
自己覺得好,便是了。
璠璠去了雙花水榭,落落殷勤地迎了出來:「大姑娘來了。公子在裡面呢。」
落落曾是溫蕙跟前近身的人,璠璠自小與她熟悉,便向她走去。
教養媽媽不動聲色地隔開兩人,含笑道:「我帶大姑娘過去就是。落落姑娘忙你的吧。」
落落看著二人往水榭里去,微微垂下頭。
她哪有什麼事情可忙呢。雙花水榭自有雙花水榭的丫頭。每個崗位都有人。
她是一個編外的人員。
溫蕙把她的身契給了陸睿,也言明落落怎麼安排隨陸睿,她沒有異議。
但陸睿再沒提過這件事。
落落雖然在雙花水榭住下,份例上鏌廊皇且桓齙妊就返睦。
她沒有名分的。
夜裡偷偷哭過很多次。
總覺得雙花水榭的丫頭都在暗暗嘲笑她。
只是自己選的路咬牙也要走下去。
這是唯一正確的路。只有陸睿才是她的歸宿。只有給陸睿生孩子,孩子才能做個人。
而不是代代奴僕。
奴僕,怎算得上是人呢。
房裡,陸睿正在和丫頭們交待事情。
因他們即將闔家前往開封府了,他臨行前要宴請一些朋友,算作餞別。
丫頭回到:「是,少夫人那邊,都已與我們交待好了。」
雖夫妻分作兩處,這個家的中饋依然是溫蕙掌著。陸睿要宴請朋友,自然有溫蕙打理。
不同於從前的只是中間需要丫頭傳話,不像以前床頭床尾,抱在懷裡攬著腰便把事情溝通好了。
溫蕙主持中饋的能力早就得到了時間的驗證,陸睿點點頭:「去吧。」
丫鬟們才出去,璠璠來了。
「爹~」她嬌聲嬌氣地喊了聲,還張開手撲過去。
璠璠出生的時候,陸睿還跟陸夫人說抱孫不抱子,後來自己說的話全咽回去了。
璠璠是陸夫人的心肝寶貝,也是陸睿的心肝寶貝。
陸睿看到她便露出笑容,伸手將她抱在懷中膝頭。男女七歲不同席,女兒再大些,父親便不能抱了,趁現在要多抱抱。
「怎地現在過來了?你娘親呢?」
「在收拾院子,曬東西。」
「哦,她很忙嗎?」
「很忙,叫璠璠去找阿婆玩。」
「她心情好嗎?」
「好呀。娘說今天天氣好,天氣好就心情好。」
「是,天氣好,心情的確好。」
父女倆日常對話,平淡而溫馨。
教養媽媽提醒:「還要去祖母那裡。」
祖母那裡可好玩了。璠璠從父親膝頭滑下來:「我給爹爹請過安啦,那我去啦。」
陸睿莞爾:「去吧。」
待璠璠走了,他凝望著窗外。
這間水榭建在水邊,房是主體,北面朝岸,三面朝水。
其他的建築都在岸上,房架在水上,三面都開窗,涼風習習,景色秀麗。
向南,有一片架在水面上的大露台,遠處遙遙相對的是湖心亭。陸夫人常在那裡作畫,有時候婆媳兩個對弈。陸睿在房裡,抬頭南望便能看到。
向西,窗外能看到山。祖孫三代人用過的齋便在山上,以前他和溫蕙住在那山上。
向東,窗外是九曲橋,彎彎折折,可以不經庭院,從岸上直通房。
陸睿向南眺望湖心亭,許久,又轉頭望了一眼九曲橋。
都空空。
他回到桌案前坐下,鋝⒉幌氪蚩。靜坐了片刻,拉開抽屜,取出一冊手札。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手札越來越厚。
翻開第一頁,便是「待日後,此些話,枕邊教」。
翻到最後面的空白頁,陸睿提筆蘸墨,落下了今日的心情。
【天氣晴朗,碧波瀲灩。舉家將遷,中饋忙亂。】
【幼女往來奔走,夫妻不得碰面。】
【獨坐水榭,我念她。】
【她……念我否?】
念我否?
從前,是肯定的。
因為她愛著他。他一直都知道的。
從當年那個穿著團錦琢花的桃花色襖裙,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的少女有了第一瞬的慌亂羞澀,移開了眼睛的時候,他就知道了。
但現在,他不能肯定了。
念他否?
愛他否?
還愛他否?
陸睿放下筆,等墨陰乾。
眸光靜靜,投落在紙上。
夏日裡自然是開夜宴。
水榭南面的平台上從下午便熏上了驅除蚊蟲的香,涼榻几案擺上去三面合圍,朝著湖心亭的一面敞開。
夜色里,燈火升起,家中的伎子們便抱著琵琶笙簫在亭中坐下,隔著水,為水榭露台上夜宴的客人們奏樂助興。
來賓都年紀相仿,年長的也不過才過而立。有陸氏同族的年輕人,有虞家表兄弟,有昔日梧桐院的同窗,有同跟許大家學畫的師兄弟,有知交密友,亦有玩樂夥伴。
都是儒雅風流的讀人。
菜餚精美,婢子周到,酒水瓜果點心,無一不充足精緻。看得出來主持中饋的女子的用心。
生們高談闊論,有說笑有爭辯,夜漸漸深沉,人漸漸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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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與陸嘉言一別,下次再見便是明年京師了。」
「來來來,酒再滿上。」
「我等明年,定要金榜題名。」
「陸嘉言肯定能題,你題不題不一定。」
大笑聲起,笑中有罵。
這樣的酒宴,讓客人盡興,便是成功的酒宴。
陸睿滿意微笑。
他也有了酒意,斜斜倚在榻上。
生們喝了酒頗放浪,鞋子襪子都脫了,一個個赤著足。
亦有高舉酒壺,酒水傾倒而下的,淋濕了衣襟,只哈哈大笑。
陸睿的一個族兄與旁人說笑,轉過頭來,鍰陸睿正和人談起了女子。
他道:「世間女子來來去去,一開始都如珍珠,有瑩瑩光芒,十分吸引人。只時間一長,那瑩光便自散了。剩下一個空殼子,儘是煙火濁氣,令人厭惡。」
旁人嘖道:「嘉言兄對女子竟這般苛刻,照你這般說,那尊夫人又如何?可曾有瑩瑩光芒?可又曾變得儘是煙火濁氣?」
這話問得孟浪了。
陸睿怫然不悅:「在這裡說些女子,怎說到旁人妻子身上了。妻子可是能拿來隨便說的?」
那人也是一時酒意上涌,才失言,忙致歉:「小弟孟浪了,陸兄勿怪。」
男子酒後,最易狂言。陸睿倒也不見怪,與他又喝了兩盅,漸漸湧上了酒意。撐著頭靠在一邊小憩,待閉上眼,錕醇了溫蕙。
他的妻子是個怎樣的女子呢?
他們是少年夫妻,當年初見時的美好、甜蜜,其實都還能回想起來。只這兩年不知怎地,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總覺得她和從前不同了。
可她又決不是魚目。
她身上一直有光的。尤其她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兩個女子都瑩瑩有光,幽然靜美。
只對著他的時候,那瑩光便收斂起來了。
陸睿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緣故,覺得胸口很悶。呼吸起來,不暢快。
他把手輕輕地按在最悶最難受的地方。
是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