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葉將要窒息而死。
想喊出暗語,張開的嘴卻無法發出聲音。
要死了!要死了!!
她的手亂撲亂抓,抓到了鎖鏈,抓到了鐐銬,又抓,終於抓到了又尖又銳的工具,一把攥住!
用拼死的力氣,在左掌心割出一道弧線,又割出一道弧線,把左手猛地向後舉過頭頂!
五指張開!
手掌心兩條弧線兩端都相接,彎彎的月亮仿佛流著血淚,無聲吶喊!
頸間的鎖鏈驟然鬆開了!
蕉葉撲倒,發出作嘔般的呼吸聲,瀕死一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肺火辣辣地感到疼痛。
身後有那人節奏混亂地呼吸聲。片刻,忽地撩開帳子,離開了。
小梳子飛奔進來,撩開帳子先查看蕉葉的傷情。
扯開細細的金鎖鏈,勒痕深深陷入頸間皮肉里,觸目驚心。
差一點!
小梳子給蕉葉上了藥,給她頸子上纏紗布的時候,猶自後怕。
蕉葉卻忽然咕噥了一句:「應該是個人名。」
但她喉嚨被勒壞了,發出的不像人聲,小梳子沒聽清:「什麼?」
蕉葉搖搖頭,牽動了傷口,發出抽氣聲。
小梳子扶她躺下:「這次傷得厲害,跟都督說,多休息幾天吧。」
蕉葉就露出了笑。
因霍決每次都給她時間養傷,養好了才有下一次。
養傷的日子就能過得很舒服。
待小梳子又出去取藥粉,蕉葉躺在那裡盯著自己的左手。
手掌上割出個彎月的傷痕,待會還要敷藥。
應該是個人名,她想,小名,乳名之類的。
雖不能確定,但今天又救了她一次。
月牙兒,謝謝啊。
「失控得很快呢。」小梳子憂愁地說,「比一般的客人快。」
「他怎麼能和一般的人比。」蕉葉說,「他肯定殺過很多人的,十個一般人,也沒有他一個戾氣重。」
小梳子問:「有辦法控制嗎?」
「沒有。」蕉葉說,「看命了。」
她張開嘴,吃了一大口冰涼涼的小圓子。
那個人在衣食住行上對她們很大方,想吃什么喝什麼,只要提,都能得到滿足。
養傷的日子裡,蕉葉和小梳子就在園子裡的樹蔭下曬細碎的陽光,吹柔軟的風,聽蟬鳴,還大口吃著拌了碎冰和水果碎粒的醪糟小圓子。
有飯吃啊,就要大口吃。
有覺睡,就香甜地睡。
有陽光的日子儘量多曬太陽。
有開心的事,比如沒死,就趕緊笑。
有美男子,就多看兩眼。
「安左使,安左使!」蕉葉揮手。只她這次嗓子受傷還沒好,嘶啞著很難聽。
小安一身大紅飛魚服閃亮地過來。
蕉葉笑問:「您出遠門回來啦。」
「是啊,剛回。」小安道,「跑外面累死了。你養傷呢?」
他看了眼蕉葉頸子上纏的紗布。
「是呀。」蕉葉笑眯眯,「活下來了。」
同一件事,可以害怕地說「差點死了」,也可以開心地說「活下來了」。
只看你用什麼態度面對這個世界。
小安在陽光里笑笑:「使勁活吧。我覺得你行。」
蕉葉更開心了,真誠地稱讚小安:「安左使穿紅衣真好看!」
小梳子也把頭湊過來:「特別好看!」
身材頎長的俊美青年已經轉身要走,聞言又轉頭,笑得自信極了:「當然了。」
「穿紅色,沒人能比我更好看。」
望著他的背影,蕉葉感嘆:「他真好看啊。」
小梳子說:「我每次都要多看他幾眼。」
蕉葉道:「是呢,要不然多虧。」
兩個人一起笑。
遇到美的,好的,甜的,暖的,香的,趕緊與之擁抱吧。
珍惜活著的每一寸光陰。
死了才不虧本。
小安走進房裡,瞬間涼快了。
屋中四角都擱著大冰盆,暑氣被隔絕在了外面。
霍決穿著黑色冰絲的禪衣,敞著衣襟,露著胸膛。
如今霍府里人員已經齊整,不像他們剛入主的時候了。美貌的婢女們圍著他,捶肩揉腿,打磨指甲。
「回來了。」霍決抬眼,「事情辦得怎麼樣?」
小安進門就開始解衣裳:「挺順利的,剝皮實草了。」
兩個婢女上前,幫他脫衣裳。
小安如今的身家,自然可以另置宅邸,單獨居住。但他跟霍決是不分開的。所以霍府也就是小安的家。
回家了,自然脫衣裳放鬆。
只先從懷裡掏出個東西給霍決,霍決接過,拿在手裡把玩:「陛下的意思,給這些文臣點顏色看看,別個個都還當是景順朝,從陛下的嘴裡搶食。」
景順帝時,指使宦官到處刮錢。皇帝親自如此,官員們哪還能清廉得了。
吏治敗壞得厲害,元興帝在位三年,很為這個惱怒,直到臨中風前才狠狠地開了刀。
雖如此,地方上舊的習氣一時改不過來。江州堤壩貪瀆案,淳寧帝因為惱怒下了狠手,剝皮實草,卻從中嘗到了甜頭。
不僅收穫了臣子的畏懼,還收到了牛貴從江州帶回來的一箱箱的真金白銀——監察院辦事所獲收繳,從來不經三司,不入國庫,直接就送進皇帝的私庫里。
倒一個貪官,收穫民心,收繳真金白銀,還可以震懾百官。
自此,這個狠打貪腐成為了固定模式,霍決接手了監察院以來,一直在替淳寧帝做這件事。
朝臣們自然不敢罵皇帝恨皇帝,那麼恨誰罵誰呢?自然是皇帝的走狗了。
霍決選擇做皇帝的刀,就得替皇帝背負這洪水滔天的恨。
幾個強壯的番子抬著幾口箱子進來放在地上,箱蓋掀開,明晃晃的銀光照亮了房裡。
霍決過了目,點點頭。番子們合上箱子,抬著入庫去了。
打貪官,飽了皇帝,也飽了霍決。
成就了皇帝的清名,霍決的凶名。
小安脫了飛魚服,甩了鞋子襪子,也敞開裡衣爬上了榻。美貌的婢女立刻過去給他揉肩放鬆。
擱自己家裡,可就是怎麼舒服怎麼來。
小安吃著拌著碎冰的冰奶酪,道:「剛才康順告訴我,趙衛艱那王八蛋又跟我們示好了?哥我跟你說,對這老小子不能輕易鬆口。哼哼,當初陛下還在潛邸的時候,這老小子對我們齊王府的人多不客氣,我可都還記在心裡呢,哼哼。」
「當然。」霍決把玩著手裡的東西,淡淡地道,「如我們這樣的人,要什麼胸襟開闊,自然要睚眥必報。」
霍決缺德就缺德在這裡,趙衛艱送來的錢和禮物,都收。
就不給辦事。
這擱在正經官場是不行的,官場上講究的是你來我往。霍決這麼做就是破壞規則。
但霍決獨立於官場之外。
一如牛貴,他忠於皇帝,只忠於皇帝一個人。
他想要什麼,也找皇帝要即可,不必求任何人。
所以只有人求他,沒有他求人。
所以趙衛艱氣得吐血,又拿霍決沒辦法。
偏淳寧帝對霍決的信任,超出任何人。
小安聽霍決說了最近的事,開心得咧嘴笑。
笑完,揮了揮手。
婢女們都退了下去。霍決抬眼。
「我這趟,因為餘杭就在旁邊,離得不遠,我就過去了一趟。」小安說,「看了看餘杭陸家。」
霍決先是一怔,隨即目光陡然銳利了起來。
小安並不怕。這世上,連康順都怕霍決,獨小安是不怕的。
「是,我去看溫姑娘去了。她出門的時候,我從馬車裡瞧了瞧她。」他手懶洋洋地搭在立起的膝蓋上,「我還在她身邊放了眼線,你想不想知道她的情況?」
霍決沉默了很久,問:「她過得好嗎?」
「好得不得了。」小安道,「我打聽了一下,她和她的夫君,在餘杭陸家是出了名的恩愛。沒通房沒妾室,婆母又慈愛……」
「行了。」霍決打斷了他,「別說了。」
「幹嘛不說呀。」小安嘚瑟得厲害,「你不是天天想她嗎?」
霍決道:「滾!」
「就不滾。」小安直接躺倒,撐著頭,「你騙誰呢?我跟你說,你騙誰都騙不了我。我是誰啊。」
「她公公的人在京城跑動,想去金陵,結果派去了開封,你敢跟我說不是你動的手腳?」
「幹嘛開封啊,要我說,直接給他一家子弄到京城不好嗎?擱眼皮子底下,想看就能看見,多近啊!」
「河南?開封府?這半不嚕的算什麼?快馬跑一趟也得十天呢。不上不下的,卡在那,我剛知道的時候,可把我氣死了你。」
小安坐起來,盤起腿,兩手按在膝上。
「哥你能不能有點出息?」他含著怒問,「以咱們兄弟現在的權勢,你這麼想要她,就把她弄過來啊!有什麼難的!」
「我們兄弟拼死拼活爬到現在的位置,是為了什麼?總不能為了委屈自己!」
「你要動不了手,我替你辦啊!我辦事,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不許動她!」霍決抬眼盯著小安,那眼睛蘊著冰寒風暴,「不許碰她,不許傷她。」
「不許讓她知道,我一直在看著她。」
「她既過得好,讓她過自己的日子。別去打擾她。」
小安氣道:「我為了誰?我還不是為了你!」
霍決站起來,拉了拉黑色衣襟,微微回頭瞥了小安一眼。
「你若認我是哥哥,」他道,「便敬她是嫂嫂。」
說完,朝裡間去了。
我嫂。
我嫂。
我嫂個鬼啊!
小安快要氣死了!
人家是陸溫氏好嗎!不是霍溫氏!
小安猛地一頭躺倒,氣得直咬指甲!
右手撐頭,咬左手指甲,又翻身,左手撐頭,咬右手指甲。
霍決要是許,他有一百種法子把溫姑娘弄來他身邊,偏他不許。
想來想去,氣都消不了,把自己氣成了一隻大青蛙。
猛地坐起來,對著內室的門大喊:「我看不起你!」
「就看不起你!」
「真慫!」
霍決在裡面聽到,沒搭理他。
他打開了一扇櫃門,柜子里隔開幾層,滿滿地,擺的都是泥娃娃。
全是小囡囡,俏娘子,老婆婆,各式各樣。
獨沒有男崽崽,俊相公,老公公。
都是路上看見,隨手便買下的。
再看看手裡這個,小安帶回來的,也是俏娘子。
只剛才和小安說話,被他激到了,無意識地用了力,捏出了裂紋。
霍決凝視了一會兒,把有裂紋的俏娘子也放進柜子。
關上了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