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兄挪過來,笑道:「我聽你嫂子說,你收了個丫頭?」
世家望族聚族而居,僕人間的親戚、婚姻關係盤根錯節。一房有甚事,很難瞞得住,很快便為別的房頭知道了。
旁人收個丫頭都是小事一件,陸睿收個丫頭,有些新奇。
因他與妻子的恩愛,闔族都知。
以陸睿滿腹才學、風流容貌,竟無一個房中人,兩夫妻一直住在一處,妻子夜夜不空房。不知道羨煞族中多少媳婦。
故他收了個丫頭,便在族中成了新鮮事。
聽陸睿的族兄這麼說,大家都頗驚異。
因來的都是跟陸睿交好之人,對他多少都知道些。
陸嘉言的妻子是個美人,少年結髮,一直恩愛。成親這些年了,忽然他才收用個丫頭。
有人一拍大腿道:「必是絕色!」
陸睿撐著頭,扯扯嘴角:「只是個普通的丫頭。」
然而眾人哪裡肯信。且他越是這般說,愈是令眾人好奇。
都喝了酒,酒意上來,狂放些,便起鬨:「嘉言,美人可喚來一觀否?」
陸睿無所謂:「可,只你們別失望。」
對執壺的婢子道:「去,把落落叫來。」
婢子去叫,落落還奇怪:「叫我去幹什麼?」露台那裡不是在夜宴嗎?
婢子眼神移開:「公子沒說。」
落落便跟著去了。
到了那裡,便被許多男人觀看。
叫她來,原來……是給男人賞玩。
落落渾身發冷。
她少時也是閨閣千金,不出垂花門。後來落難依附著溫蕙生存,依然不出垂花門。
這些年,除了陸睿,她幾沒有見過什麼男人。
便是平舟,大了之後都進不得垂花門了。
如今只有霽雨年紀還小,還能在內院裡跑動。
男人們的目光一道道投在她身上,赤裸裸的審視。
果然許多人失望了。
竟真的是個普通的丫頭。
賓客中半數都是世家公子,房中自然有美貌丫頭,什麼樣的沒見過。
這個丫頭其實也不算丑,清清秀秀勉強算個小美人。
只大家的期望太高了——陸嘉言是什麼樣的雋秀容貌,風流才情?芝蘭玉樹般的人。他難得收個丫頭入房,大家的期望自然是高高的。
一見之下,當然便失望了。
落落聽著男人們紛紛表達失望之情,袖中的指尖都發抖。
眼淚斷了線似的流下來。
男人們失望了之後,又不信陸睿這般挑剔的眼光竟屈就於一個普通的丫頭,紛紛開始想發掘落落身上隱藏的優點。
見她燈火中落淚的模樣,有人扇子啪地合攏,擊在掌中:「果然,我就說必是什麼地方打動了陸師兄,瞧,這一份幽怨,足以入畫。」
這是和陸睿同在許大家門下學畫的師弟,他素來仰慕陸睿的才情,愛慕他的容貌,看出來陸睿對落落並不在意,便起了念,想和陸睿做個同靴兄弟。
轉頭含笑道:「師兄,此婢十分有意境的,我若得她,必作畫十幅,以饋佳人。」
陸睿酒意上來,從落落來,他便一直歪在榻上,撐著頭閉目養神。
聞言,緩緩睜開眼。
落落在淚眼模糊中,聽到陸睿淡淡道:「那便送給你吧。」
天上的星子十分璀璨。
亭中的伎子指尖輪弦。
水榭露檯燈火富貴,公子們風流多情。
自古多情也無情。才子們的「風流」二字里,淌的都是女子的眼淚。
落落只覺得燈火、人影、樂聲都虛幻縹緲。
她望向夢想中的那個歸宿,眾人之中,他永遠耀眼奪目。
高高地舉起酒壺,酒水傾泄而下,灌入口中。淋漓到頸間,打濕衣衫,醉眼半睜,蠱惑人間。
那頸子那喉結那鎖骨她都觸過吻過,帶著虔誠。
他也曾熱燙地抵到她身體的最深處。
她不敢奢求得到他付與妻子的溫柔,她只求一點憐惜,一個歸處。
袖子忽然被人扯了扯,木然轉頭看去,陌生的小廝低聲道:「姐姐已經歸了我們公子,跟我走吧。」
霽雨道:「哥哥稍待,我們公子吩咐我取她的身契與你。」
她的身契怎在這裡?不是該在少夫人的手裡嗎?
她是少夫人的陪嫁啊,怎可隨意送人。
落落張張嘴,想說話,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話語都無力。
小廝和霽雨都看出來,他們對視了一眼。
再耗下去,怕她擾了夜宴,敗了公子們的雅興。二人心有默契,反正是個婢子,一人拖了她一隻手臂,用力。
落落身不由己,踉蹌著被拽走。
她回頭,想再看一眼陸睿陸嘉言,那些公子們卻圍著他,擋住了落落的視線。
聽聞夜宴那邊一切順利,將近尾聲,一切也都安排妥當,後面自然有婢女僕婦們收尾,溫蕙便放心地睡下了。
半夜被外面的聲響吵醒,披衣而起。
院子裡,霽雨和雙花水榭的一個婢子攙扶著陸睿回來了。
霽雨這等貼身人,知道的不比綠茵少,臉上帶著為難的神情稟報:「公子一定要回來。」
「知道了。」溫蕙站在夜色台階上,道,「扶他進去吧。」
扶到台階上,兩人把陸睿交給溫蕙的婢女。兩個婢女卻撐不住陸睿——霽雨雖是個半大少年,力氣也比婢女大得多,一路全靠他呢。
但他如今大了,馬上就要出內院了,肯定不能進溫蕙的正房了。
溫蕙抄起陸睿的一條手臂,一彎身鑽過去,站直,一個人就把陸睿撐起來了。
雙花水榭的婢女聽說過少夫人是習武之人,還是暗暗咋舌,和霽雨一起退下了。
溫蕙把陸睿扶到內室,放到床上,待要放開他的手臂,陸睿卻忽然收緊手臂,把她拉進他的懷裡。
值夜婢女立即退出去了,還帶上了門。
陸睿將溫蕙抱在懷裡,甚至還睜開眼對她笑了笑,然後又閉上眼睛,似發出長長喟嘆,像睡了過去。
溫蕙伏在他懷中,嗅到了淡淡的大象藏的香氣。
那香還是她合的。作為妻子,這家裡賜她衣食無憂,她饋以打理內宅,尊敬丈夫,孝順婆母。
溫蕙去掰陸睿的手臂。
陸睿迷糊中,感到妻子要離開自己的懷抱,又將她摟緊。
「蕙蕙,蕙蕙,別生氣了……」他呢喃,「我已經把落落送人了……」
房中安靜了一瞬。
懷中驟然空了。
陸睿隱隱聽到溫蕙的聲音:「霽雨呢?把霽雨追回來!」
叫霽雨做什麼?
外面一片兵荒馬亂的聲音,陸睿沉沉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周圍的一切都很熟悉,是雙花水榭,他書房的寢室。
坐起來,頭痛欲裂,宿醉真是要不得。昨晚怎么喝了這麼多?
揉著額頭,婢女進來送來了醒酒湯。
陸睿一邊喝著一邊問:「霽雨呢?」
婢女垂頭道:「霽雨和劉稻一起去追蕭公子去了?」
「蕭公子?子淳嗎?」陸睿愕然,「追他做什麼?」
婢女頭垂得更深:「追落落去了。」
陸睿覺得頭痛加劇了,婢女說的他都不明白:「落落又怎麼了?」
婢女明白了,公子喝醉了,都不記得了,終於抬起頭。
「公子昨夜,把落落送給了蕭公子。」
陸睿揉額角的手頓了頓,仔細回想,好像的確是有此事。
「既是我送的,追她去做什麼?」他問,「誰讓去追的?」
婢女的頭又垂下去:「少夫人。」
公子一醉,沉沉睡到此時,哪知道昨夜都發生了什麼。
少夫人跟霽雨問明了情況之後,立刻便叫霽雨去追回落落。
霽雨道:「蕭公子也大醉了,是小廝背著走的。便是追去了,他不醒,也無人能做主。」
少夫人才改叫他今天上午去。
因也不能太早,大清早往別人家去,也實在不禮貌。
這會兒,不知道追沒追回來。
婢女忍不住偷看了眼公子。
公子聞言,卻許久沒說話。
婢女又垂下眼去,心想,幸好,公子不記得他昨天晚喝多了一定要回琉光院去。
落落終究是沒追回來。
霽雨回稟溫蕙:「我們不知道蕭公子原來是定了今日往淮安府去的,他原是淮安府人,在許大家這邊學業結束,也是要回家去,準備參加明年的春闈了。我們追到碼頭的時候,船已經發了。」
溫蕙也許久都沒有說話。
追到蕭公子處,便已經是盡頭了。
因事皆有度,便是她也不可能為個婢女發船去追。
許久,她才道:「知道了。」
陸夫人勸了她:「便是父母夫妻子女,也未必能一生一世,何況只是婢子。她自有她的緣法。」
婢子轉賣、贈人、發嫁,都是正常的。
「是,我也知道的。」溫蕙道,「只是她從十歲便到我身邊,想到她流落到外面,總是難受。」
在陸家,總能保她一個衣食無憂。
外面,便真箇身如飄萍了。
如果當時沒有把她的身契交給陸嘉言就好了。
她竟忘記了,陸嘉言涼薄起來的時候,能有多涼薄。
只溫蕙和陸夫人都不知道,蕭公子帶了落落上船,往淮安去。風流公子的路途中怎少得了美貌婢子的陪伴,便喚了落落來伺候。
落落卻木木呆呆。蕭公子惱了,罵道:「嘉言師兄怎麼會看上你。」
落落那眼淚便斷了線似的掉下來。
蕭公子喜道:「這才有味道。」
遂抱了她到床上,解了她的衣裳。
船在夜色江上停錨,黑夜滾滾如獸。
艙房的門吱呀打開,落落頭髮凌亂,端著銅盆出來。穿過甲板,走到舷邊,將一盆污水傾倒進江里。
污髒的水潑出去,在月色光里灑出一片銀輝,隨即被黑夜吞噬。
落落貼著欄杆,呆呆地望著漆黑的江水。
銅盆噹啷墜地。
巡船的家丁聽到聲音舉起燈籠過來察看,只看到銅盆傾翻,一隻繡鞋掉落甲板。
「跳江啦!」
「有人跳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