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自己是真的老了啊,牛貴搖頭嘆息。
宮城守衛層層密密,就是為了守護皇帝的人身安全。
抽空宮城防衛這種事,景順帝決不會做,元興帝也決不會做。
任誰,包括牛貴自己,也想不到淳寧帝和霍決,竟敢這麼做——一個敢以身犯險,一個敢讓皇帝以身犯險。
真是年輕啊。
這真是只有年輕才幹得出來的鋌而走險,出人意料。
手臂粗的牛油蠟燭,把廳堂里照得亮如白晝,牛貴的臉看起來,比白日裡蒼老了許多。
他沒有問皇帝為什麼要殺他,多麼愚蠢的問題,他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心裡當然有數。
「我敬都督如半師,不欲與都督刀兵相見。」霍決道,「都督還請交待,皇長孫在哪裡?」
霍決追查皇長孫也快兩年了,這是趙烺心中的死穴,皇長孫一天不死,趙烺的內心裡便一天不能安寧。
便在今日下午,牛貴進宮見了他,兩個人說起了剛去世的上皇,趙烺灑淚。牛貴離開後,眼淚還沒擦乾,霍決進來了。
「關於皇長孫,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能做到讓他憑空消失,又毫無線索。」霍決說。
趙烺目光凝住:「誰?」
霍決道:「牛貴。」
牛貴,歷經三朝的第一大權閹,多少次伸手攪動風雲。
如果是他,的確能做到。
再回頭想,竟也真的只有他能做到。
人身在局中時,很難看到全貌或真相,哪怕有些就在眼前。但一旦戳破了,脫離了,站出來回頭再看,趙烺便認可了霍決的猜想。
除了牛貴,沒有別人能做到。
但趙烺還是沒想明白:「他為什麼?」
霍決也是用了近兩年的時間才想通的。
「退路。」他道,「先帝還在長沙為襄王時,牛貴便與先帝勾連。先帝還在位時,牛貴便已經與我們勾連。」
牛貴號稱忠於皇帝,只忠於皇帝。
但事實上,牛貴永遠給自己備著後手,留著退路。
他手裡握著正統的皇長孫這張牌,若淳寧帝趙烺想要卸磨殺驢,他便要絕地反擊。
趙烺想通了這一點,殺意立起。
他只沉著臉等著霍決說出他的計策。霍決用了近兩年的時間,才到他面前來說這個事,自然是已經有了計劃。
霍決平靜地把自己的計劃講給了淳寧帝。
現在,此時,就行動!
淳寧帝注視了他片刻,允了。
所有人都放假了,整個皇城卻從霍決走出干清宮的那一刻開始動起來了!
調遣,集結,發動。
所有這些,都發生在下午牛貴見過淳寧帝到晚上這短短的兩個時辰里。
天寒地凍的,街上都沒了人。家家戶戶在廚房裡開火做飯,圍著灶台吃熱乎的。
皇城空了,落鎖,靠城牆守衛沒人保護的皇帝。
京城沉寂,關門。把京軍三大營隔絕在了西山。
沒人知道京城裡正在發生一場權力的更迭,有人倒下,有人崛起。
牛府的大廳里,有十個年輕人倒在了血泊中。他們是牛貴的十個干譜印K們不是閹人,他們都是正常健康的年輕男人,可以傳宗接代的那種。
他們被殺的時候,牛貴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果然都不是。」霍決說。
他說完,康順又拖了一個人進來。那也是個年輕的男人,卻穿著家僕的衣衫。
牛貴萬年不變的臉色,終於在燭光下變得陰戾。
「都督出身京畿農家,家中本有不少兄弟姐妹親族,因為太窮,賣了一個譜尤牘,便是都督。」霍決道,「都督功成名就後,仇家實在太多,導致有人屠了牛家村。都督的血脈,只剩下一個小侄孫。都督將他接至身邊,又收養十個義子掩人耳目,悄悄傳續牛家香火。只都督也是自欺欺人,他和你生得,實在太像了。」
府里的一個下人與牛都督生得眉眼唇都一樣,成了下人們的一個談資,也流出了牛府。
而霍決,雖還沒有牛貴那樣遍布京城的耳目,卻真的長於收集和分析信息。
他始終堅信,每個人都一定有弱點,這個弱點一定他自己的身上,只要了解一個人夠深,便能找出他的弱點。
牛貴一個閹人,雖也過得奢侈富貴,但卻不像八虎那樣簡直窮奢極欲,像是要趁著活著的時候花光每一文錢似的。
因為他有香火在身邊,他的姓氏和遺產都有傳承。
牛貴是個閹人,卻保留著男人的思維模式。
「知道了,談一談吧。」牛貴終於道。
他已經明白他是不能善終了,但總是得為妻譜鱟詈蟮惱取。
霍決揮揮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廳堂中,只剩下他和牛貴兩個人,面對面,平等地談判。
霍決問:「都督想要什麼?」
牛貴道:「保我老妻,留我侄孫。」
霍決點頭:「可。」
牛貴道:「我告訴你如何找到皇長孫殿下。」
「不。」霍決說,「除了皇長孫,我還想要別的。」
燭光中,牛貴抬起眼。
「都督位高權重數十年。」霍決道,「皇長孫只是都督手裡的一張牌而已,我相信都督必定早就給自己經營好了退路。」
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說:「這退路,如今都督既然用不上了,請交給後輩吧。」
牛貴當然有退路。
他計劃著再等幾年就退了。
只霍決像一柄刀,說拔刀就拔刀,抽刀斷水。
沒來得及。
牛貴在燭光里咧開嘴,陰惻惻地笑了。
「可以,都給你。」他說,「我也想看看,你將來,用不用得上?」
小安帶人進來的時候,牛貴已經自裁,伏在桌案上。
霍決握著兵符,站在燭光中怔忡出神。
小安喚了他一聲,他才回神,將兵符收進懷中:「將都督收斂了。」
轉身出去了。
小安小心翼翼地走到牛貴的屍體前,恭恭敬敬地先行個禮:「都督,小子冒犯了。」
霍決走到外間。
牛貴的侄孫和自己的妻普駒諛搶錚在刀光里瑟瑟發抖。牛貴的妻子穿著紅底金線的蟒袍坐在那裡,倒很平靜。
她曾是一個膽小的小宮女,但也是養尊處優了幾十年的監察院都督牛貴的夫人。
她問:「老牛死了?」
霍決點點頭。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夫人反而踏實了。
她說:「你就是永平吧?他常提起你,很喜歡你。」
霍決叉手躬身:「夫人。」
夫人道:「知道了,我也得死是吧。他總是說一定能讓我好好活著,我從來沒信過。」
「年輕人。」夫人說,「我很怕疼,你手快點。」
霍決點點頭,走到她身後,捂住她的眼睛,哄她:「別怕,不疼的。」
咔吧一聲。
這是最快的死法。霍決對牛貴一直十分尊敬,給了他的妻子最快而無痛的死法。
侄孫一家幾,流著眼淚發抖。
霍決道:「一個不留。」
他走出去,大廳中的尖叫短暫而迅速地平息了。
什麼承諾,什麼交易,什麼誓言。當一個人死了,再無底牌的時候,都無意義。
牛貴傳承給了霍決的,霍決不想再有非必要的人知道。
霍決已經知道皇長孫在哪裡。
皇長孫死了,皇帝的內心便能安寧了。
但皇長孫死了之後,霍決能安寧嗎?
牛貴陰惻惻的笑浮現在眼前。
【我也想看看,你將來,用不用得上?】
小安和康順都從裡面出來,看到霍決站在階上,在寒風裡幽幽地望著夜色里的火光。
「哥!」小安問,「皇長孫到底在哪裡?」
霍決轉過頭看他,那目光凌厲得讓小安一瞬屏住了呼吸。
淳寧二年小年夜,皇帝的親信太監永平持「代朕行事」的手諭開了京城的門,一隊人疾馳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城頭的守軍低聲地交頭接耳:「這是又出了什麼事。」
「關咱們什麼事,好好巡邏!」
「唉,好冷,好想回家。」
「家裡割肉了嗎?」
「割了五斤呢。」
牛貴在京城外的一處別苑燃起了大火。
別苑中其實並沒有什麼皇長孫,只有一些守園子的僕人,在小年夜圍著爐子喝點小酒,什麼都不知道就死了。
火光里,霍決看著他帶來的人。
都是最親信的人,有些是閹人,有些是男人。大多孔武有力,頭腦聰明。
「今天在這的,都是跟我一起經歷過干清宮之變,也經歷過西苑大火的。」他說,「都是自己人。」
提到這兩件事,所有人,不論閹人還是男人,都在火光中沉默了。
他們都是親歷過歷史的人,而歷史有時候,需要被掩埋。見證歷史的人,常常化作這火中的灰燼。
在熊熊的火光中,霍決給今天的事作了結論——
「牛貴招認藏匿皇長孫於此,我等追來,消息已泄露,皇長孫逃匿。」
小安是第一個拔刀的人。鋼刀的刀尖插進了泥土裡,他單膝跪下。
火光照著他漂亮的面孔,淺紅的脂被映成了深紅,像人血。
「我等,將以此生餘年追捕緝拿皇長孫!」他語氣堅定,「停歇之日,身死之時。」
閹人和男人們都拔了刀跪下——
「停歇之日,身死之時!」
霍決的刀刃上還滴著血,大火在他的身後烈烈燃燒,把他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剪影。
他看著面前拔刀跪下的人們。
這是一群狗。
包括他自己。
皇帝的刀,皇帝的狗。
皇長孫沒有捉到,令淳寧帝遺憾。
但監察院、京軍三大營全都收了回來。
皇帝看著御案上提督監察院事的金印和京軍三大營的兵符,長長地吐出一氣,將金印與兵符都向前推去。
「拿去吧,霍決霍連毅。」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你今日效忠於我,他日我必不負你!】
【等我手掌玉璽,你掌院印之時,我許你恢復本名本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