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廝殺同時發生在干清宮和太和殿外,持續了半個時辰之久。
被太子鎖在太和殿裡的百官都聽見了,他們還趴在門上往外看,親眼見證了整個過程。
太子逼宮篡位,齊王救駕,撥亂反正。
終於廝殺結束,太和殿的大門又打開。
僅剩的三位閣老帶著百官衝出來,問:「陛下何在?太子何在?齊王何在?」
答:「陛下與齊王在干清宮。太子,已伏誅。」
閣老帶著百官往干清宮沖。
趙烺誅了太子,進了干清宮。
他扔了頭盔,卸了甲,走到龍榻前,先伸手入懷掏出了帕子,跪在腳踏上給元興帝擦去了口涎。
元興帝一直看著自己最愛的這個兒子。
趙烺擦完,握住元興帝的手,告訴他外面發生的事。
「太子謀篡,已經伏誅。」
「二哥、五弟、十一弟,一同伏誅。」
「東宮失火,沒來得及救。」
「父皇……」趙烺跪在腳踏上,垂下頭去,把額頭貼在了元興帝的手背上,「您聖體違和,當好好養病,江山社稷,請……交給兒臣吧。」
霍決上前,展開手中早就準備好的禪位詔書。只差一個印。
趙烺不敢抬頭,只喃喃:「父皇,請……用印。」
已經可以說話的元興帝卻一個字都不說。只盯著趙烺。
霍決的手放在了刀柄上。
其實,「太子謀害了皇帝」,也挺好的。
老內侍抬起眼,看了看那握著刀柄的手,長長嘆了一聲,走到了龍榻邊。
趙烺抬頭:「喜伯。」
老內侍彎下腰去:「陛下,用印吧。」
元興帝閉上了眼睛。
老內侍直起身:「陛下允了。」
霍決和老內侍都出去了。
趙烺流下了眼淚。
「兒臣和您不一樣,您占著嫡長,可以讓代王活。」
「兒臣……兒臣實不能留太子一脈。」
他跪在腳踏上,起誓一般保證:
「兒臣會孝順您。」
「您好好養病。」
「您定會頤養天年。」
元興帝閉著眼。
他實在算不上什麼好人,也算不上什麼明君,登基三年,並無什麼大建樹。
但比起景順帝,元興帝真的算是個好爹。他也和天底下的普通當爹的都一樣,都希望哪怕是不同女人生下來的兒子們,也都能和和睦睦,互相扶助。
元興帝聽著四郎趙烺為自己辯解,內心裡只有一個問題。
牛貴呢?
牛貴在哪裡?
元興帝明白,這麼大的事件,牛貴沒有出現,便是作出了抉擇。
景順五十年,沒有皇帝,牛貴的黑底織金蟒袍,在眾人中閃亮耀眼。他表示他忠於皇帝,並作出了抉擇。
元興三年,有一位皇帝。牛貴沒有出現,因為他不能不忠於皇帝。他以他的不出現作出了抉擇。
等牛貴再出現在皇城中的時候,金座上坐著年輕的新皇帝。
牛貴撩起金線蟒袍的衣擺,恭敬地給新帝叩首。
提督監察院事牛貴,始終忠於「皇帝」。
元興四年六月間,太子誤信遺詔謠言,以為元興帝起了廢立之心。驚慌失措下,攜二皇子、五皇子、十一皇子一同逼宮。
四皇子趙烺率北疆軍護駕。
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十一皇子皆伏誅。
東宮失火,搶救不及,太子一脈諸皇孫盡亡。
唯皇長孫不知所蹤。
元興帝龍體違和,親下詔書禪位齊王。
趙烺繼位,奉元興帝為上皇,移居西苑。
元興四年,昭告天下,改元淳寧元年。
經太子逼宮一事,淳寧帝趙烺,收回了宮城防務,交給了自己的心腹永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這已經是牛貴歷經的第三位天子。牛貴有心理準備,並無異議,放手了宮城。
他早已經為自己計劃好,打算用五到十年的時間,逐漸謀退。
和平地移交權力,是走向善終的正確道路。
元興四年的干清宮之變,淳寧帝之得位,東宮之覆滅,有許多存疑之處。
世人不免指摘,言其得位不正。
此亦是趙烺之心病。
故太子一脈,嫡中嫡的皇長孫,必殺之,方可解此心病。
淳寧帝登基,給霍決下達的第一道命令便是--緝拿誅殺皇長孫。
不論天涯海角,還是天長地久。
京城改天換日的消息八月底傳到了餘杭。
陸正萬想不到京城混亂至此,跟陸夫人感慨:「嘉言避開此屆,現在看,竟不能說是不好。」
陸夫人只生氣:「出門兩趟,心便野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還得給他祖母守孝。」
才感慨完,九月里陸睿便回來了。
陸睿是先回到了江州,才知道陸老夫人去世,陸正已經丁憂守制,遂改往餘杭去。
風塵僕僕進了家門,先去給陸老夫人的牌位磕頭上香。
陸正自然又哭了一通:「你祖母可恨沒見到你。」
陸睿叩頭賠罪:「是孫兒不孝。」
老太太雖對陸夫人諸多磋磨,帶給這個家很多陰霾,但到底對自己的金孫還是一片真心的。
陸睿長跪默禱,希望她來世,能生成一個不一樣的女子,或者能生為男子,出門走走看看,知道了外面的風景,便不會只盯著自己的鞋尖。
又叩見陸夫人:「兒不孝,回來了。」
陸夫人凝視他良久,點頭道:「回來就好,去看看你媳婦吧,你不在,都是她在盡孝。」
陸睿再叩首:「是。」
溫蕙在山上的院子裡,已經知道了陸睿歸來,忙著張羅了熱茶熱飯還有熱水給他洗浴。陸睿喜潔,哪怕路上洗了,回家也定是要洗的。夏日裡有時候一天洗兩回。
正忙著,有丫鬟來報:「來了,來了!」
溫蕙匆忙迎出正房,邁出大門,站在台階上,看到了正走進來的陸睿。
兩個人闊別一年,隔著院子遙遙相望。
溫蕙看陸睿。
瘦了一些,黑了一些。臉龐的稜角更分明,鬢邊有些煙塵氣,仿佛謫仙般的公子終於把腳踏在了實地上。
他好像,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那雙眼睛,蘊著精光,比從前更加明亮璀璨,耀人奪目。
陸睿看溫蕙。
因守孝,她穿得極素淨,乾淨得仿佛不沾半點塵埃似的。
站在正房的階上遙遙地望著他,目光中有欣慰,有柔情。
隱隱地,她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那眸光讓他心悸。
陸睿走下了台階。
溫蕙也走下台階。
他們都向對方走去,在院子正中相聚。
陸睿正要伸出手去,溫蕙已經福身。陸睿的手,便沒伸出去。
溫蕙起身,眼睛裡含著笑:「你回來啦。」
陸睿道:「嗯,回來了。」
溫蕙主動伸手牽住了他的手,道:「快回屋裡,喝口茶,洗個澡,換身衣服。都給你準備好了。」
陸睿遠遊歸來,見過高堂父母,甚至拜過了去世祖母的牌位,到了妻子這裡,終於徹底地放鬆了下來。
吁了口氣,道:「好。」
溫蕙拉著他往屋裡去。她還是這麼有力氣。
她的眼睛裡明明白白地寫著歡喜,可為什麼不撲進他的懷裡,像從前那樣。
穿過兩道槅扇和帳幔,進到了內室里,溫蕙放開他的手:「茶是剛剛沏好的,你喜歡的瓜片……」她想去給他端茶。
陸睿卻一把捉住她的手,猛地一帶,便把溫蕙拉入了自己的懷中,緊緊抱住!
柔軟,溫暖,非常熟悉的氣息。陸睿深深地嗅了一口她的體息,真的回家了。
「蕙蕙,蕙蕙……」他呢喃著喚著她的名字,親吻著她的頭髮,「我好想你。」
他用力,再用力,想將溫蕙融進自己的身體裡去。
人要遠行,才知道家的可貴,才知道母親妻兒的溫暖,尤其是那些血管里淌著激情和熱血,總嚮往著四方天下的年輕人。
陸睿在外面遊歷,也不是沒遇到過危險。他帶去的從人還死了一個。好在帶著出門的隨從都是甄選出來的身體強健的家丁,多少都會些功夫。劉家父子三人,在眾人中尤其出色,幾次擊潰了盜匪,化險為夷。
這才能平安地回到家裡。
才能再將心愛之人擁在懷中。
才知道這擁抱尤其可貴。
陸睿不由發出長長的喟嘆。
溫蕙閉上眼睛,淚水划過臉頰。
「陸嘉言。」她喃喃地道,「你……好狠的心啊。」
他一走便是一年。
這一年中,溫蕙日日夜夜都祈禱他平安,盼著他早些歸來。
她有時候半夜醒來,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床上,茫然。
為什麼陸嘉言能把她丟在家裡,一個人瀟灑地遠行呢?
他會像她思念他一樣地思念她嗎?他會像她一樣孤單難過嗎?他會像她一樣在夜裡偷偷哭泣嗎?
分離,是多麼地消耗生命啊。
母親一定是懂得這種生命的消耗,所以把中饋交給了她,讓她日日忙碌,無暇感傷。
母親還悄悄地訂製了一套秘物給她,告訴她不必羞,世間擁有這些秘物的女子,比她想得多得多。
女人要學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收拾好自己的情緒。
要優雅,要美麗,要能獨自面對孤寂。
那些寂寞一點點地打磨著溫蕙。璞玉漸漸生輝。
原以為是並蒂蓮,連理枝,永生永世不分開。
如今也能在寂靜夜裡獨自綻放,靜謐美麗。
「是我不好,是我的錯。」陸睿親吻她的眼睛,「別哭,乖,別哭……」
他低聲道:「蕙蕙,抱我。」
溫蕙終於張開雙手,抱住了他的腰。
陸睿分明記得從前,溫蕙總是蹦蹦跳跳,眼睛明亮地撲進他的懷中。
接住她的剎那,是如此的愉悅,像接住了滿懷的陽光。
如今她幽幽,隔著院子遙望,像青色的月華一樣美麗。
那些熱情都哪去了?
那些抱住他不肯放手的依戀和依賴哪去了?
闊別一年,她在他面前一步之地站定福身,帶著笑意道:「回來啦。」
溫柔又周到,像許多旁人的妻子一樣。
陸睿茫然。
不知道自己為何,悵然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