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興帝本來就肥胖,身體一直有些毛病。
元興四年的四月,春闈剛結束,他因為太高興,飲酒過度中風了。
眾皇子齊聚,當然只有那幾個年長又有帝寵的皇子才有資格站到病榻前。
閣老們也在,牛貴也在,老內侍也在。
一起看著太醫令給皇帝問診。
其實不用等結果,用眼睛看都知道元興帝無法問政了。
他躺著動彈不得,口歪眼斜,直流口涎。
太醫令切完脈,也不過就是說出大家都已經看到了的事實:皇帝無法親政了。
但是皇帝也沒死,他還好好活著呢。
這種情況下,內閣表態:「請太子監國。」
內閣滿員應該有七個人,讓元興帝殺得只剩下三個人了。三個人態度一致。
因為國有儲君,就可以按照禮法和律例走程序。
多簡單。
太子心裡怦怦直跳,好在持重,沒表現出來,按照禮儀堅辭。
內閣再請。
三請三辭,最終太子只能無奈道:「父皇龍體違和,孤權且代父皇監國。」
趙烺也在房間裡,只能看著,沒有一點辦法。
這就是正統。
走出干清宮的時候,趙烺的心裡都是陰沉沉的。終究,還是敗了嗎?
但他抬眼望去,看到了外面等著他的霍決,不由怔住。
霍決的嘴角有一絲微微的斜度,眼睛中有火焰在跳動。
趙烺非常熟悉霍決,他是個自控力極強的人。他得是有多興奮,才能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這樣一絲情緒?
趙烺心底的陰霾忽然便一掃而空。
還沒輸呢!父皇還活著,太子只是監國而已!霍決都還沒放棄,而且他肯定已經有了什麼主意!
趙烺走過去,看了霍決一眼。霍決也看了他一眼。
主僕兩人心有靈犀,在這場合不方便說話,一直憋著憋回了齊王府。
「說吧。」趙烺目光炯炯,盯著霍決,「你有什麼主意?」
霍決抬起眼,道:「陛下聖體違和,太子監國。這……真是,太正統了。」
趙烺問:「所以呢?」
「所以……」他的眸子中有火焰跳動。
趙烺在干清宮外就看到了,那是野心的火焰。熊熊燃燒。
霍決道:「讓正統,變成不正統吧。」
霍決笑起來。
他的唇脂顏色深,這樣笑起來的時候,有種妖異的好看,莫名令人興奮又驚悚。
太子監國一個月,太平無事。
太子畢竟一直在學習如何治國,真上了手,覺得也沒那麼難。
因為從元興三年持續到上個月的動亂,造成現在一個是人手空缺,一個是奏摺積壓。
太子每天勤奮努力地批閱奏摺,展示自己的治國能力;還要仔細地閱讀每一份薦上來的履歷,甄選合適的人才,放到合適的位置。
大周朝採用內閣制,內閣的存在很大程度地分散了皇權,但軍事權和人事權一直都抓在皇帝的手裡。
現在,太子正要行使皇帝擁有的人事權。他將決定誰可以坐到什麼位置。
行使這份權力的感覺真是美妙無比。元興帝大刀闊斧地清理了景順舊臣,騰出來的空位上還沒來得及安置新人。如今,都要安置太子的人了。
這些人以後,就是太子的力量。
每當想到這一點,太子就體會到這份權力的美妙。
因為太忙碌,太子每天只能早晚去一回探望元興帝。
而齊王趙烺,則幾乎是不眠不休地陪在元興帝身邊。
太子見他如此,也不是沒有猶豫過。但他比較了一下,終究還是覺得處理政事比較重要。他畢竟是國儲,正在監國。於是假惺惺地灑淚:「孤代父皇監國,實脫不開身。只能讓齊王弟代孤盡孝了。」
齊王趙烺什麼也沒說,似乎就認了,吃了這個悶虧。
太子內心爽極了。
趙老四平時再得寵又能怎麼樣呢?小婦之子罷了!除了抱親爹的大腿,沒有別的能耐。如今親爹這樣了,他便一絲辦法都無,只能盼著親爹好起來。
可就元興帝那個樣子……
而他就不一樣,父親的寵愛對他不重要。不用在父親的腳邊蠅營狗苟。
因他是正統,是國之儲君。當皇帝不行的時候,每個人都知道該擁他上位。
太子的這份自信,在知道了一個秘密消息的時候瓦解了。那個消息聲稱,元興帝立有遺詔,遺詔的內容是廢太子,立齊王。
皇長孫質疑這消息:「是真是假?為什麼立這樣的遺詔?什麼時候立的?是陛下病倒前,還是病倒後?」
「是真的。不知大何時立的,知道的時候,便已經有了。」太子很相信,「是我放在干清宮的人送出來的消息。」
太子很慌。因為他相信這個消息,因為元興帝從來就是偏疼趙四。
會不會是因為他忙於政事,而趙四一直陪在皇帝身邊的緣故?
事實上,這一個多月,元興帝的情況好了不少,他能勉強地說話了。手臂也能動一動了。
太子一想到那份「遺詔」真的存在,就充滿了恐慌。
因為如果元興帝死了,則遺詔可能被趙四拿出來奪位。如果元興帝康復了,則他已經起了廢立太子的心思。他這個監國太子可能馬上就要變成「前太子」了。
怎麼著都是死路一條!
人不逼到那個份上,是不知道自己能幹出什麼來的。
不管皇長孫怎麼反對,太子還是決定,現在就登基。
首先,得拿到那份遺詔銷毀,然後就可以放心地登大位。
但要拿到遺詔,只能……逼宮了。
親王按制可以擁有兩千到五千的府兵。但元興帝沒有讓兒子們就藩,皇子們都在京城,不可能允許他們有這麼多兵。
所以元興年間,允許太子有五百禁衛,諸皇子各有二百府兵。景郡王最寒酸,他只是個郡王,而且元興帝不待見他,只給他一百府兵的名額。
太子扒拉了扒拉,弟弟中他比較信任的是老二、老五,再帶個老十一。
太子把這三個弟弟拉上了自己的戰船,許諾了肥厚食邑,子孫富貴。
三個皇子都把自己的府兵借給了太子,正好跟太子的五百禁衛湊了個一千整數。
接下來是宮城的防務。
皇長孫堅持:「當與牛都督合作!」
太子卻不想。
太子也不願意承認,他除了厭惡牛貴之外,其實還怕牛貴。
太子的心態一如從前霍決分析過的那樣,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牛貴這樣的人。他是正大光明的正統繼承人。
太子妃巫蠱一事,牛貴幫過他一次。太子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因為自己是正統儲君的緣故。
牛貴號稱只效忠皇帝一人,所以他得維護皇帝的儲君。
太子這個思維,始終跳不出自己是「嫡」這個圈。
皇長孫問他為何要將牛貴排除在計劃之外。太子沉著臉道:「他若拒絕怎麼辦?我們根本沒有能力能將他滅口。」
皇長孫無法反駁。
但他內心裡,有極為不祥的預感。總覺得沒有牛貴的支持,前方充滿了陰影。
只太子從未這麼堅定果決過,事已至此,皇長孫阻止不了。
五月底,西華門附近走水,因為發現得及時,損失不大。
但監國太子發了很大一通脾氣,令牛貴暫時交出宮城防務,回家閉門思過七天。
太子既然監國,那就是代替天子行事。牛貴號稱忠於天子,沒有為自己爭辯一句,便交出了宮城防務,真的閉門思過去了。
這讓太子生出了一種,氣運加身的錯覺。
太子不知道,當他選擇放棄牛貴的時候,便是選擇了讓牛貴放棄他。
六月朔日太和殿朝會,太子登朝,指使他自己的人站出來,諫太子登基,奉元興帝為上皇。
這一諫議立刻遭到了反駁。
因閣老們每日去探望元興帝,並將元興帝的情況公布於眾。大家都知道元興帝雖緩慢,但的確正在康復中。
且最重要的一點,經過了大清洗之後,還留在朝堂上的,自然都是元興帝的人。
這一點太子倒是料到了。他說:「這樣大的事也不是一下子能決定的。諸位愛卿慢慢討論,待爭出個結果來,再告訴孤。」
說完,他走了。
群臣愕然,待想要走出太和殿,發現出不去——太子已經兵圍了太和殿和干清宮。
百官這才明白,太子這是——逼宮哪!
他瘋了嗎?他是正統儲君啊!
他只要踏踏實實地,就能按部就班地接過江山社稷,不存質疑地登上大位啊!
太子在干清宮裡,使人將刀架在了老內侍的脖子上。
「喜伯,你非得逼我嗎?」太子痛心疾首地問,「你說出來,對大家都好!」
但老內侍卻道:「殿下所說遺詔,老奴從未聽說過。」
太子沒有辦法,仰天長嘆了一聲,下令:「殺了他!」
元興帝躺在龍床上看著這一切,嘴角流著白沫,一直喊:「住手……住手……孽子……住……」
但他阻止不了,兵士的鋼刀高高舉起,就要落下。
元興帝閉上了眼睛。
老內侍也閉上了眼睛。
終究是……不能善終嗎?
才這麼想,暗處的弩箭射穿了兵士的喉嚨,鮮血四濺,噴了老內侍一頭臉。
老內侍又睜開了眼睛。
外面殺聲四起——
「太子逼宮篡位!保護陛下!」
「太子逼宮篡位!保護陛下!」
太子明明把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安排得很好,所以他始終不能明白,他的四弟趙烺是從哪裡調來這麼多的兵。
到死他都沒明白。
反倒是太子的禁衛首領,在激戰中被砍殺,聽到了對方那一聲帶著口音的暴喝,忽然明白了。
「北疆軍……」他喃喃,倒在了地上。
只怎麼會有這麼多北疆軍出現在京城,禁中?
他想起來,齊王趙烺受命重新督造北疆軍備。的確有北疆軍來京城與他交洽軍備的事宜。他們帶了士兵來,準備護送押運新的軍備。
只他們都在城外,京城守衛不可能允許這麼多士兵入城。
京城守衛可是掌握在牛貴的手裡啊!怎麼可能這麼多士兵瞞過牛貴偷偷進城呢?
太子禁衛首領的思緒忽然斷了一瞬。
是啊,不可能的!所以,這麼多的北疆軍……是牛貴放進來的啊!
禁衛首領是太子心腹,參與了幾乎所有事,知道全部的前因後果。
他躺在地上,從他的視角看去,四周巍峨的宮牆高不可及。那牆上都站著人,穿著跟他的人一樣的服色。那些人,是宮城禁衛。
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牆上,仿佛看不到下面的激烈廝殺一樣。
他們是牛貴的人。
牛貴在哪呢?
太子的禁衛首領看不到牛貴的身影,忽然想起來,牛貴被太子貶斥,交出了宮城守衛之權,在家閉門思過。
太子的禁衛首領臨死前全都明白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太子相信了那個「遺詔」的消息。那消息是太子放在干清宮的人送出來的。
可牛貴掌著宮城,所謂太子放在干清宮的人,對他而言,如同裸奔吧?
太子啊,真該早聽皇長孫的建議,真該早早籠絡牛貴才是。
真的不該,放棄牛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