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當溫松被告知陸睿將帶著溫蕙和他一起去青州,萬萬想不到,陸家竟然這樣仁厚。

  他捂著臉哭了,哽咽著,才又告訴了溫蕙一個事。

  「她們說,找到娘的時候,娘的手在泥地上,摳了一個『月』字,半個『牙』字。」

  溫夫人在最後心裡最記掛的,是遠嫁的小女兒。她還沒來得及去江州給她主持笄禮,也還有好多事都沒來得及教她呢!怎麼能瞑目!

  溫家人心裡都明白。只誰也都沒想過讓溫蕙回來,因為世情便是這樣。溫松過來江州,也只是來報個喪而已。待幾天,看看妹妹及笄圓房後的情形,他就打算獨自回青州了。

  只想不到,陸家竟這樣。

  陸家準備起來,兩天便備好了船。溫松去陸正夫婦跟前辭行,二話不說,一撩衣擺就跪下給他們夫婦行了個大禮:「叔叔嬸嬸寬厚,我們兄妹決不會忘。」

  陸夫人只羞慚得別過頭去。

  陸正將溫松扶起,深情地道:「賢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溫松灑淚,再三道謝,和陸睿一起帶著溫蕙往青州去了。

  溫蕙一不在,陸夫人忽然覺得府里叫人有些不適。

  「怎麼這麼安靜呢?」她忍不住問。

  喬媽媽道:「孩子們都出門了,自然安靜了。」

  從前溫蕙一來,整個院子都好像亮了起來似的。丫頭們都帶著笑向少夫人問安,清脆的嗓音一個接一個。溫蕙也帶著笑,提著裙裾進來上房。

  乖乖練字,乖乖學習。

  她好吃甜點。但陸夫人注重養生,三餐之外除了新鮮果子,不吃旁的東西。

  一開始只是給她上兩茶碟點心,後來是四碟,後來次間梢間裡都放了八寶大攢盒。

  她吃得香甜,看著讓人心情就好。

  想到她這一去便是三五個月,陸夫人微微嘆了口氣,悵然若失。

  這種心情似曾相識,仿佛當年陸睿出了蒙學,要離開她去餘杭進學的那個時候。

  孩子長大了都會離開,父母老了也會先走。沒有誰跟誰能一輩子。

  「還是要將『自己』立起來。」陸夫人自言自語,「旁人終究是旁人。」

  喬媽媽放下水晶鏡,納悶:「少夫人又不在,你這說給誰聽呢?」

  「說給我自己。」陸夫人道,「父母先行一步;夫妻相敬如賓客;兒子長大了去求學去做官與別人做夫妻;都說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可及笄了就嫁到旁人家去,一輩子是人家的人,你還得提心弔膽怕她過得不好。一個人若是把人生都寄托在旁的人身上,有誰可托呢?沒有的。」

  喬媽媽卻笑了。

  陸夫人道:「有甚可笑?我難道說錯了?這不都是你教給我的?」

  喬媽媽卻還笑,道:「是我教你的不錯,但你真真地說錯了一件事。」

  陸夫人凝目。

  喬媽媽掩口:「你就沒生出女兒來。她不是你女兒,是你的媳婦,已經嫁到你家裡,不會再去別人家了。以後啊,病榻前給你嘗藥的是她,百年後給你戴孝奉香的也是她。」

  世間雖有七出,但亦有三不去。有所娶無所歸者不去,與更三年喪者不去,前貧賤後富貴者不去。

  其中,與更三年喪便是說如果妻子和丈夫一起為公婆送終,服滿了三年喪,則此婦不可休棄。

  因為給老人送終的,從來不是女兒,只能是媳婦。

  陸夫人怔住。一思量,竟還真是那麼回事。

  溫蕙是別人家的女兒,嫁到了她的家裡,以後,再不會走了。

  不由一嘆,果然比起作母親,還是做婆婆要好得多,竟白得了人家一個女兒。

  楊媽媽在外面稟了一聲,進了來。

  「有個事……」她欲言又止,「覺得該跟您說一聲。」

  陸夫人蹙眉:「何事?」

  楊媽媽是陸府實際上的內院僕婦之首,讓她猶豫為難的事通常都不是小事了。

  喬媽媽也眯起眼看過去。

  「這個事按說,不該咱們管。只我知道了,覺得怪,想了想,還是跟你們都說一聲。」楊媽媽放低了聲音,告訴陸夫人和喬媽媽,「這一回,溫家給少夫人補的嫁妝,光是壓箱銀子就有一千兩。」

  陸夫人和喬媽媽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詫異。

  要知道,溫蕙嫁過來的時候,嫁妝有多簡薄呢——她只有一百兩銀子的壓箱銀。

  陸夫人當初去青州的時候就看出來溫家拮据了。

  一大家子人,努力在客人面前維持著一個六品武將家該有的體面。只是人手裡要短了銀錢,那摳索的感覺便處處都能察覺得到,根本藏都藏不住的。

  「竟這麼多嗎?」陸夫人問,「這是在京城立了什麼大功?」

  但她隨即又蹙眉。因為據她所知,山東衛軍在京城根本沒有參戰,從山東往京城轉了一圈,又轉回去了。

  更何況便是真立了什麼功勞,陸夫人雖然是文官之妻,可對朝廷的賞賜額度也不是一無所知的。

  她和喬媽媽對視了一眼:「莫非,是發了什麼橫財?」

  楊媽媽道:「少夫人手裡的東西,我也不是存心去打聽的。只不過少夫人遇母喪,精神不大好,都是青杏他們收拾的。青杏那丫頭,從小在上房跟著咱們,也不是沒見識,覺得有些怪,才來同我說。她說,東西特別實在,衣裳料子滿滿的,箱子裡都插不進手。有蜀錦,有杭綢,有刻絲,還有一箱子是皮毛。不過最打眼的,是裡面有幾匹料子,是內造的。看著的確像是從京城得來的。」

  陸夫人問:「青杏沒看錯?」

  楊媽媽搖頭:「不會看錯。這孩子眼力好呢。」

  官員逢年過節,也會得到皇帝示恩的賞賜,大多數官員家裡或多或少地會有一些內造的東西。

  陸夫人不免沉吟。

  終究還是喬媽媽老道,說:「或許是,兄弟根本就沒分呢?」

  陸夫人恍然:「有可能。」

  因溫松說,這份補上來的嫁妝,是兄弟們分過之後給溫蕙的一份。若兄弟們過於厚道,憂慮小妹妹的嫁妝簡薄,乾脆沒分,一股腦全給了妹妹呢?

  這麼一想,陸夫人道:「這就說得通了。想來是把一家子的賞賜全給了蕙娘。」

  楊媽媽贊道:「溫家真是實在人家。」

  喬媽媽亦頷首。

  只是陸夫人、喬媽媽和楊媽媽都想不到,賞賜的確是京城得的賞賜,卻不是溫家人得的。

  這些賞賜,都是霍決的。

  其實在湖廣斬殺了馬迎春之後,霍決手中便比較寬裕了。

  趙烺可以稱得上是收繳了金山銀山。當然大頭他拿出來上交給了襄王,至於他自己截下了多少,襄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霍決作為當之無愧的首功,得到的賞賜最多。

  很快襄王系北上,霍決和小安心有大志,他們就根本沒打算再回湖廣,都卷著自己的全部身家跟著去了。

  終於塵埃落定,襄王登基,世子升級成了大皇子,四王子升級成了四皇子。

  為了顯示自己和景順帝的涼薄不同,元興帝沒有著急把兒子們都分封出去,而是把他們都留在了京城,賜了親王府。

  這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事就是,世子沒有成為太子,而是封了秦王。

  這個事,十分地耐人尋味。

  襄王總是想表現得與他那個老妖怪的爹不同,可卻有一點,怎麼也甩脫不了——自他登基,內閣便請立太子,他卻不想立。

  從前只覺得老妖怪刻薄寡恩,對自己的親兒子恁地涼薄。可真坐在這個金座上,揉揉年老酸痛的腰,再看看年富力強的成年兒子們,元興帝忽然就理解了自己的親爹了。

  那是,真的看著不太順眼啊。

  更何況元興帝還不如他爹景順帝。景順帝年輕便登基,坐皇位坐了整整五十年。

  元興帝登基的時候,還特意又重新染了一遍黑頭髮!他可都是孫子都滿地跑的人了!

  那種恨年華逝去,嫉妒兒子們年輕的心態,一點也不輸給景順帝。

  內閣請立國儲,他便老大不情願,先拖著。先給兒子們都升個級,都封個親王。

  世子升級成了秦王,趙烺升級成了齊王,得了自己的齊王府,帶著霍決一行人入住,從此在京城有了根基。

  元興帝登基後,大家開始分紅利,論功行賞,齊王的功勞還遠大於秦王。如今眾人也都知道,齊王趙烺,寬厚納諫,知人善用,且還甚得元興帝的寵愛。

  便開始有人向齊王靠攏。

  在獲得賞賜的名單中,霍決亦列名其上。元興帝還記得他呢,就算元興帝不記得,元興帝的幕僚也都還幫著皇帝記得呢。

  只霍決是齊王的人,賞賜自然賞到齊王府。

  對齊王趙烺來說,霍決的功勞更甚。他大手一揮,厚厚的添了賞,賜了下去。

  霍決的院子裡都堆滿了——自趙烺入主了齊王府,霍決有了一間單獨的院子。當然小安還跟個牛皮糖似的的貼著他,不肯去別處住。

  康順竟也學了他,非要跟霍決一起。

  他三個人本就比旁人親密,住在一起,議事也方便。霍決便將兩個廂房都給了他們,也使他們不必跟旁的人一樣,數個人擠一個院子了。

  霍決得空,便開始整理他的資產來。小安開始還幫著弄,只弄著弄著,察覺出來了,問:「哥,你這是想幹嘛?」怎麼一副打包跑路的架勢?

  霍決拿著單子,清點整理著東西,也不瞞著,告訴了小安:「這些我要送到山東去。」

  小安一聽就明白了:「給溫姑娘。」都不用問句,直接用了肯定的語氣。

  霍決「嗯」了一聲,過了片刻,才說:「當初為了救我,溫家幾乎散盡積蓄,她的嫁妝也賣了。你知道,現南方北方,都尚厚嫁的。」

  嫁妝薄的姑娘在婆家抬不起頭來,日子不好過。

  小安嘆了口氣。

  前岳家也好,前未婚妻也好,都這麼好啊,偏偏無緣。這真是讓人想起來,就替霍決恨起了老天。

  小安和康順,都幫著收拾。他們也都得了賞賜的。霍決要是看中什麼想跟他們換,那是二話都不用說的,直接拿出來就塞進箱子:「換什麼換,拿去就是。」

  霍決也不跟他們客氣,甚至還把他們手裡的銀子都借了過來。

  「以後,」他說,「加倍還你們。」

  這時候才是正月里,襄王剛登基,外面還在收拾殘兵游勇和落草的兵匪。霍決剛收拾好要給溫蕙的東西,忽然聽說了山東的消息。

  那消息還是小安掃聽到的。

  因現在趙烺最喜他二人,二人常貼身隨侍,便是入宮也都跟著。

  尤其霍決,跟趙烺幾乎不離身。

  在宮裡的時候,反而小安自由些,他特別喜歡在宮城裡瞎溜達,東看看,西看看。

  他塗著淺紅的口脂,又俊俏又嫵媚,特別招人喜歡,侍衛也好宮娥也好,都喜歡都多瞅他幾眼。模樣、服色一看就是個閹人,腰間還掛著出入宮闈的腰牌,也無人攔他。

  那日趙烺去見皇帝,霍決在門外候著。小安就說:「這得個把時辰呢,我去轉轉。」

  霍決道:「別跑遠了。」

  小安道了聲「知道」就跑了。

  如今要說起對宮城,他比霍決都要熟悉得多了。溜達著溜達著,聽到了兩個官員說話,忽然「山東」這個地名進入了耳朵。

  小安就轉頭看去。這幾天幫著霍決拾掇東西,淨想著山東了。

  只是剛才他聽到的是什麼?

  小安便過去喊住了那兩個官員,特別恭敬地先施禮,向他們請教:「小人的姐姐便嫁到了山東,一直十分掛念。剛才依稀聽到大人們提到了山東?山西犯婦什麼的?怎麼要去充實山東?大人們可以跟小人說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