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補嫁妝這種事,偶爾也有。

  因現在的風氣便是尚厚嫁,女兒家嫁妝不夠,叫人瞧不起,在婆家日子難過。

  有的女兒嫁得早,後面娘家升官發財了,妹妹們嫁妝都厚了。有那心疼女兒的人家,便給先嫁出去的女兒補一些嫁妝。

  若如溫松所說,是得了什麼賞賜,哥哥分過了,餘一點分給妹妹,也說得通。

  若在平時,溫蕙定能看出來溫松在撒謊。但溫蕙乍聞了噩耗,雖已經大哭了幾場,到這時還渾渾噩噩地,便全沒發現。甚至根本沒把什麼「嫁妝」的事聽進去。

  而陸家的人,也根本沒把補嫁妝這個事放在心上。這事當時便帶過去了。

  陸夫人聞聽了噩耗,也是震驚無語。

  喬媽媽第二天一看見她,就知道她一夜沒睡。

  「睡不著。」她說,「難受。」

  哪裡難受?

  心裡。

  喬媽媽道:「並不是你的錯。」

  陸夫人只用袖子遮住臉:「別說了,別說了。」

  和溫家訂親之後,陸夫人有一點私心。她吃夠了婆婆的苦,因此希望媳婦能跟自己一條心,便想趁著媳婦年紀還小,從頭教導,讓媳婦與她近。

  她看出來溫家底子薄,便說服陸大人掏出二百畝水田給溫蕙,又大手筆地給溫蕙添妝……終於誘使得溫家早早把溫蕙送過了門。

  原想著等這個孩子到了身邊,好好教她,好好待她便是。決計叫親家母挑不出錯,說不出一個不好來。

  萬想不到她這一點私心,竟令得溫蕙母女天人永隔!

  陸夫人以袖掩面。

  她這一生自傲自負,便是對亂了尊卑企圖僭越的妾室還擊,也不覺得虧心。

  萬想不到都這個年紀了,竟無顏面對兒媳。

  虧心!

  丫鬟卻在這時候進來稟報:「少夫人來了。」

  陸夫人忙擦擦眼睛,道:「快讓她進來。」

  溫蕙進來,一身素服,那眼睛還是腫的,顯是哭了一夜。

  陸夫人看到,心中更難受,可還沒開口,溫蕙一進來,直接就跪在了陸夫人的面前:「母親!」

  陸夫人忙去扶她:「有什麼事,說便是。」

  卻拉也拉不動。溫蕙從小基本功紮實,下盤穩,她此刻使個千斤墜,哪裡是陸夫人拉得起來的。

  她扶住了陸夫人的手臂,仰起頭,含淚道:「母親,我,我想去青州。」

  其實從她跪下的那一刻,陸夫人便猜到了。聽溫蕙說出來,她點頭:「可以,你去。我許了!起來說話。」

  溫蕙這才肯起來,對陸夫人感激不已。

  因她這要求出格了。

  禮法上來講,出嫁女不需為父母奔喪,在婆家服個孝即可。若是住得近,回去看看,搭把手幫個忙的,倒沒什麼。似青州和江州,相隔了千里之遙的,溫蕙提出來去青州,在許多人家根本不會被准許。

  哪有出嫁女千里迢迢,專門為了回一趟娘家的。

  嫁得遠的女子,一輩子沒回過娘家也是正常的。

  所以世人才說,女兒是賠錢貨;所以嫁人,等同於二次投胎。

  陸夫人道:「讓嘉言陪你去。」

  但青州和江州交通往來,單程都超過一個月。這一去,加上在那裡停留的時間,三個月起底,拖一拖四五個月之久也是可能的。

  溫蕙猶豫了一下,道:「夫君還要讀書,我跟哥哥去就行。」

  溫蕙不太敢耽誤陸睿的學業。因陸睿的學業才是這個家的正經事。她能獲得婆母准許走一趟青州,已經十分知足,不敢因此耽誤了陸睿。

  陸夫人眼中閃過怒色,問:「是嘉言不願意去嗎?」實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是這樣一個冷漠的人。

  溫蕙吃驚,因陸夫人平時不會這樣情緒外露,他們這些讀過書的人,都講究喜怒不形於色,是自身修養的一種體現。她忙道:「不是,不是的。」

  她羞愧低頭:「是我,我還沒同相公講。」

  陸夫人明白溫蕙羞愧什麼。這裡暴露了溫蕙的一點小心機。

  上面公婆懼在,溫蕙想去青州這個事,陸睿是根本做不了主的。因為父母在,不遠遊,別說兒媳婦,便是兒子想出遠門,都得得到父母准許。

  溫蕙十分明白這一點。

  但陸睿又是溫蕙的丈夫,對溫蕙想做的任何事情,他都有第一決定權。

  溫蕙若先與他說了,他若不同意,這件事直接便被否決了。連丈夫都不同意的話,一個妻子是不可能出得了遠門的。

  若與陸睿說了,陸睿同意,則還得去想辦法讓陸正和陸夫人同意。若公婆二人不同意,白白讓陸睿與父母產生矛盾。

  所以溫蕙乾脆直接繞過了陸睿。

  但在陸正和陸夫人之間,誰都知道真正又決定權的人其實不是陸夫人而是陸正。

  溫蕙直接來找陸夫人並不單單因為兒媳跟婆婆說話更方便,而是溫蕙的心裡邊,便覺得陸夫人會同意她,乃至會幫助她。

  因溫蕙自己內心裡,實在沒有任何的把握去說服公公陸正。

  去說服一個進士,讓他同意自己的兒媳去做一件於禮法和常情都不太合的事。溫蕙根本無法想像。

  陸正可是一個進士啊。

  講禮法,論辯才,誰還能勝過一個兩榜進士?

  溫蕙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陸夫人身上了。說難聽點也可以說她利用了陸夫人。

  因為當陸夫人說她許了的時候,便將說服陸正這個事接過去了,替溫蕙擔起來了。

  溫蕙又感激,又羞愧。

  陸夫人見到陸正,便先落淚:「當初與老爺說早點接了媳婦過來好教導,不過都是藉口。其實是因母親對我嚴格,我存了一點私心,想讓媳婦早點養在身邊,好跟我親近。不料卻讓她們母女天人永隔,老爺,這都怪我。」

  「蕙娘想去青州,我已經允了。不允的話,我這良心日夜難安,怎麼睡得著覺。」

  「既允了,便叫嘉言一併去與他岳母弔唁吧。也讓旁人家看看,我們陸家不僅知恩圖報,還是何其的重情義,又寬厚。真正的詩禮之家,原就該這樣的。」

  一家的媳婦,竟想千里迢迢回娘家。陸正乍聽之下,內心中便生出不快。

  但陸夫人的話他也思量了一下,權衡之後,一如陸夫人所料地同意了。

  陸夫人用帕子按按眼角的眼淚,稱讚道:「老爺果然寬厚。」

  陸正心裡卻在琢磨另一個事。

  溫蕙自嫁過來,婚禮當日便收到國喪消息。母親又悄悄說與她算過,說她福薄經不得這等沖,福氣已經沒有了。

  陸正原並不是太當作一回事。後宅婦人,尤其是年老婦人,常容易被那些神棍唬弄以達到騙錢的目的的。

  只現在再看,卻很微妙了。

  母親死,父親癱,兄長失蹤……

  「老爺。」陸夫人問,「老爺今天歇在這裡嗎?」

  陸正剛才聽到了他最不願意聽的涉及到了他慈愛老母親的婆媳關係,且陸夫人明顯情緒還低落,他溫言安慰了妻子幾句,才道:「我就不擾你了,你好好歇息吧。」去了妾室那裡。

  陸夫人一直垂頭用帕子沾眼角,待陸正一走,她放下帕子抬起頭。已經全沒了剛才自怨自艾的模樣,神情平靜地喚了丫頭道:「去,叫嘉言和蕙娘到我這裡來。」

  陸正今日裡還去了衙門,陸睿直接跟書院請了假,在家裡陪伴溫蕙、招待溫松。

  丫頭找到他時,他和溫蕙才陪著舅兄用了晚飯。他跟溫松道個罪,同溫蕙一起去了上房。

  陸夫人見到小夫妻,頷首告訴溫蕙:「你父親許了。」

  溫蕙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遠嫁女兒回娘家,多麼地難啊。幸好她嫁到了陸家,幸好她遇到了陸夫人這樣的婆婆。

  陸睿卻還什麼都不知道,詫異:「許了什麼?」

  陸夫人便知道溫蕙還沒有同他說,她直接告訴陸睿:「蕙娘想走趟青州,你父親已經許了,你陪著蕙娘回去一趟,弔唁一下你岳母,探望一下你岳父。你是溫家姑爺,這原也是該有的情分。」

  不是本分是情分。但陸夫人話音中隱隱帶著威壓,是讓陸睿把這件事當作本分來做。

  她話音落下,陸睿沒有猶豫,直接垂首應道:「是。」

  但他應完,還是轉頭看了溫蕙一眼。

  溫蕙一直垂著頭。

  這一眼陸夫人實在沒有辦法,因她一個做婆婆的,不可能什麼都替溫蕙解決。特別是夫妻間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這得溫蕙自己去解決。

  出了上房,陸睿一如以往那樣牽住了溫蕙的手,默默地往他們自己的院子去。

  當走到那株杏花樹下的時候,溫蕙扯住了陸睿的手,停下來腳步,低低地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她正逢母喪,家事破敗,陸睿只微嘆一聲,道:「沒有,走吧。」

  一拉,卻沒拉動。

  溫蕙低著頭:「我知道我做的不對,你別生氣好嗎?」

  她哭了兩天了,嗓子都啞了,此時帶著哀求,低低的,讓人聽了心軟。

  「是,我很生氣。」陸睿轉過身來,道,「這樣大的事,你竟不與我商量,繞過我直接去找了母親。」

  溫蕙此次行事的邏輯,陸睿腦子一轉,在陸夫人面前應「是」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

  若單以做事情、為求目的來講,堪稱一擊即中,精準地找到了最關鍵的那個點攻破。

  但於禮法來講,她這件事裡做的每一步又都是不對的。只不過最終取得了她最想要的結果。

  而對陸睿來講,她這個操作十分誅心。

  她或者是不信陸睿的為人和他們之間的情分,或者是不信陸睿解決這事的能力。

  無論哪一樣,都誅心。更誅心的是,很可能「二者皆」。

  這一點,溫蕙不是不明白。但此時,「去青州」最大。故而她還是這樣做了。她從來骨子裡,不是一個真正守規矩的人。

  溫蕙深深地垂下頭,無可辯駁。

  夜風吹過,花瓣雨落。

  陸睿嘆了一聲,伸手摟住了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頭。

  「傻子。我是你夫君。」他恨恨道,「你想去青州,就跟我說,我怎麼會不同意。爹娘那裡,我們一起想辦法。」

  「你可知究竟什麼是夫妻?夫妻一體,不是只有床笫間。」

  「夫妻,原就是該共進退的。」

  溫蕙伏在他肩頭,十分羞愧,嗚咽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