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興元年的新年,陸正是帶著一家子回餘杭過的年。
不僅祭了祖,還把溫蕙的名字「青州衛百戶女溫氏」記在了族譜上,陸睿的名字旁邊。
溫蕙特意為著過年裁了身紅襖子。大紅遍地金繡的百子多福,領口滾了雪白的貂毛。
她穿出來給陸睿看的時候,陸睿直接樂了。一邊笑,一邊搖頭。
溫蕙惱道:「明明很好看,你為什麼就不喜歡紅色?」
「也沒有不喜歡,只是覺得鬧心。更喜歡淺色罷了。」陸睿道。
溫蕙道:「過年喜慶呢,又是回老家,讓長輩們開心開心嘛。」
一邊說著一邊喚丫頭拿出來,原來竟是悄悄給陸睿也裁了大紅的圓領袍,還是跟她一樣的料子,不過金線繡的是蟾宮折桂。
陸睿挑起了眉毛:「原來早有預謀?」
溫蕙抱著他的腰撒嬌:「你穿紅色最好看啦,我一看見就移不開眼睛,像天上下凡的神仙郎君似的。過年呢,就穿一穿嘛。」
陸睿想了想,道:「要我穿也行,不過……」
他將她圍在懷裡,附到她耳邊,講了他的條件。
溫蕙的耳根都紅了,狠狠瞪他一眼。
陸睿擁住她,含笑:「我知你能做到的。」
溫蕙是練武的筋骨,輕鬆就能下個一字馬,沒有什麼做不到的。只看她願意不願意了。
溫蕙擰他的腰,陸睿按住她手,挑眉:「你總得付出點什麼吧?公平交易,不行了算了,又沒強迫你。」
溫蕙耳根發熱,可又真的很想看陸睿穿紅衣裳的模樣,恨恨地答應了。
陸睿得逞,笑吟吟地抬起手:「好,給為夫更衣吧。」
陸正和陸夫人一見著這對金童玉女就笑了。
陸夫人破天荒地發出一聲:「嚯?」
陸睿就知道會被母親笑話,但他有賺頭,也不惱,矜持地說:「過年呢,喜慶些也無妨。」
溫蕙一身紅襖,還是陸正非常喜歡的吉祥圖案。陸正捋著鬍子點頭,竟也跟兒媳開起了玩笑:「蕙娘這看著竟像年畫裡走出來的福娃娃。」
待去走訪陸氏親族們,大家都被這一對小夫妻驚艷,真箇一對璧人。
陸老夫人頻頻被老妯娌們羨慕,神情都和藹了許多,不留陸夫人和溫蕙:「去忙你們的吧。」
溫蕙心想,怎麼幾個月不見,老夫人都變得和藹了?竟不磋磨她婆婆了?
陸夫人卻知道是沾了溫蕙的光。因老夫人不想跟溫蕙一起待著,怕被妨了。又不能只使喚兒媳婦不使喚孫媳婦,便乾脆兩個都放她們去。
兩個人心情都很輕鬆。陸夫人帶著溫蕙這次把餘杭陸氏親近的族人差不多都認了一遍,待到女兒家回門的日子,還帶溫蕙去虞家做了客。
陸家有多大,虞家有多大,溫蕙這回是真的見識到了。
陸睿以前在餘杭便住在曾經陸老太爺住過的山上的院子,這回回來溫蕙跟著他一起住了進去。一整座小山就只有他們,寂靜得還以為是身在什麼空幽野外,其實是在陸家。
虞家的千畝荷花池也看到了,但現在季節不對,聽說夏日裡好看死了。
在虞家做客又見到了幾位舅母,還見到了小舅母家的貞貞表妹。
貞貞其實年紀比溫蕙大,但她比陸睿小,喊陸睿哥哥。所以也得喊溫蕙嫂子,所以她是妹妹。
溫蕙心知這種人家的女兒,絕不會像他們軍堡里那樣,兩個姑娘家也敢為個後生打一架。但小舅母刁難過她,她心裡也是做好了應對貞貞的刁難的心理準備的。
哪知道貞貞其實十分嬌軟好說話。
偶爾她飛快偷瞥一眼陸睿,你也能看得出來她心裡還是有愛慕的。但也能管理好自己,止乎於禮。陸睿待她也守禮,互相行個禮,喚一聲「妹妹」,受她一聲新婚的道賀,便再沒什麼了。
因男子同男子一起,女眷同女眷一起,溫蕙不可避免地得同貞貞和其他幾個陸睿的虞家表姐妹們打交道。
真交談起來,發現貞貞的性子竟和溫蕙竟有點臭味相投——都是家裡么女,都是在父母手心裡倍受寵愛。有些小性子,也軟軟的,可可愛愛的。
到告辭的時候,兩個人竟都有些不舍。
貞貞還說:「嫂嫂要再來玩啊。」
溫蕙雖嘴上答應了,卻也知道不太可能。因她是媳婦,和未出閣的姑娘不一樣,她得跟著陸夫人應酬,哪像貞貞還可以無憂無慮。
有點羨慕呢。
待溫蕙走了,貞貞同姐妹說心裡話:「沒見之前,是不服氣的。實在不知道自己輸在了哪裡,嘉言哥哥看不上我們姐妹,竟看上個軍戶女。」
「哪知道見了,她又好看又可親,讓人喜歡。再看嘉言哥哥看她的目光,嘉言哥哥對我們從來都是疏冷萬重山,何曾這樣看過我們?」
「旁的不說,便說我們誰有本事,竟能讓嘉言哥哥穿他最討厭的紅色?」
「現在我明白了,這種事,哪有什麼輸和贏,緣分到了,月老自然將他們兩個劃作了一對,旁人又有什麼辦法呢。」
溫蕙答應了陸睿,陸睿踐行諾言,穿了好幾回那個紅衣,床笫間便追著溫蕙討債。
溫蕙因答應過,只能還債,遂了陸睿的心,與他做了些羞羞的事。
但溫蕙也覺得自己賺了。因陸睿穿紅衣裳,實在好看,走到哪裡,何止她一個人移不開眼。
真,神仙一樣的郎君。
衙門口都是正月十六開印,陸正得提前幾天返程。
陸正又哭著想讓陸老夫人跟他去任上。陸老夫人也含淚:「母親也念著你,只母親年紀大了,不願意挪動,你得了假常回來便是。」
陸正道:「因是在江州,離得近才能回來。若日後去了北方,離得遠又怎辦?」
陸老夫人抹淚:「到時候再說。」
溫蕙發現她這公公頗愛哭,有些頭痛。
因陸正一跪,呼啦啦,陸夫人、陸睿和溫蕙都得跟著他跪。溫蕙低著頭,偷偷去看陸夫人和陸睿。
卻見陸夫人只微微垂頭,神情十分地平淡。陸睿一張臉,和陸夫人有幾分神似,反正是看不出神情的神情。
前面上演著母慈子孝,溫蕙卻老神在在地,心想,陸睿乍一看眉眼生得像公公,可接觸久了才覺得,他各方面其實都更像婆婆。
江州到餘杭的水路向來通暢無阻,掐著時間,正月十五白日裡回到了江州,晚上還得了陸夫人的許,跟著陸睿出門看燈去了。
二月里,朝廷的邸報和詔書來了,春闈推遲,但沒有開秋闈的恩科,陸睿的人生規劃被耽誤了一屆,溫蕙還安慰了他,好在他自己也豁達。
溫蕙於琴道上比丹青上更沒有天賦,陸夫人決定不折磨自己,放棄了。
最後,不抱著什麼期望開始教溫蕙下棋,誰也沒想到,溫蕙的天賦原來在弈之一道。
也不是說多天才,但的確是有靈氣的,上手幾天,陸夫人便發現了。相當驚奇地對陸正說:「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自娶了兒媳婦,陸正發現妻子的話都變得比從前多了,也頗有趣,道:「怎地媳婦回來江州便不穿她那紅襖了,多喜慶。」
這一點上,陸夫人頗看不起溫蕙,沒好氣地道:「還不是你那寶貝兒子不喜歡。」
陸正哈哈大笑:「媳婦願意依從兒子,怎地你這做婆婆的反不開心?」
陸夫人不解釋,跟陸正有什麼好解釋的。但她心下頗恨恨,因她同溫蕙說了數次:「你不要管他,你自去穿你自己喜歡的。」
溫蕙只笑著答應,卻還是穿淺淺淡淡顏色料子的衣裳更多。
只因為陸睿更喜歡這樣的。而溫蕙喜歡陸睿,溫蕙喜歡被陸睿夸「漂亮」。
偶爾她穿得濃麗了,陸睿雖也不會說不好,卻總笑著搖頭。
陸夫人也不能強她,轉頭跟喬媽媽說:「到什麼時候她才能明白,『自己』實在比『夫君』更重要。」
喬媽媽啐她:「人家蜜裡調油的時候,你總惦記以後的洪水滔天,便是換作當年的你,也不會聽。」
陸夫人才被噎住。
只這日陸正回來,卻跟陸睿和陸夫人說了個不太好的消息:「大盜鄧七,聽說七月的時候劫掠了山東。」
陸夫人和陸睿都吃驚:「消息可靠嗎?」
陸正道:「比較可靠。是第一撥南下的北方商人帶來的消息。只是大家之前都關心京城的事,沒多關注。才漏掉了。」
也是有北方商人來給陸正送禮,京城的消息陸正該有的都有了,因有個山東的兒媳,便想起來隨口問問山東的情況,才得知了這個消息。
陸正道:「只知道頗為慘烈,具體怎麼樣這人也沒去親看。」
他頓了頓說:「我們的人去了,至多四月便該回來了,到時候便知道了。這個事,我看,先不要和媳婦說了。」
陸睿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去看陸夫人。恰陸夫人正看過來。
母子兩個四目相撞,在這個時候心有靈犀。
陸夫人道:「還是告訴蕙娘吧。」
陸正道:「她還小,何必讓她擔憂。」
陸睿道:「她不是孩子了,以後也是當家夫人。」
既是當家夫人,便得有當家夫人的擔當。
且陸夫人和陸睿也從自己出發,倘若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卻有人打著「為你好」的名義,善意隱瞞你。以他們兩個人的性子,那是決忍不了的。
溫蕙比他們想的更沉穩。
她乍聽消息,像是屏了一瞬的呼吸,臉色也白了一瞬。
但隨即,她垂下眸去沉思。
在她不說話的時候,陸家三人也都沒說話,房間裡很安靜。
過了片刻,溫蕙抬起眼睛,道:「若是七月里,按說我爹他們差不多回山東了。若是能趕上,應該沒什麼事。
「若是趕不上……」她沉默了片刻,強笑著說,「我爹便是走,也定會給我娘留下十個八個的人的。有這些人在,我們軍堡把門一關,也沒那麼容易被攻破。再說了各個軍堡之間,原就有著互相救援的責任,要真撐不住,我娘也會派人向別家求助。但其實,鄧七要是上岸,主要還是為了劫掠人口,他不想損耗太大的,軍堡不好攻,他看明白,自然就繞過去,往鄉野村莊去了抓人了。」
她又道:「再說了,安東衛、靈山衛、威海衛、登州衛、萊州衛,這些海防衛所任何情況都不會擅離。便是朝廷要抽調衛軍,這幾處衛軍也會留下。鄧七要上岸,先得打一仗。海防衛軍十分彪悍的,比我們強好幾倍,鄧七也沒那麼容易就衝過來。」
她從小跟著哥哥們一起聽,家裡也沒人攆她不許她聽,知道的其實不少。
只是她也想不到和理論上的知識比起來,現實有多麼骨感,山東在當時空虛到了什麼程度。
誰都沒想到她年紀不大,竟還知兵事。
說實話,一個小小百戶實算不得什麼「將」。但溫蕙竟也有點將門虎女的味道了。
陸家三人才對她刮目相看,又聽到她自言自語似的:「對,就是這樣,肯定的,沒那麼容易的……」
陸睿母子互相看一眼。
陸睿伸手,牽住了她的手。
陸夫人溫聲說:「是,你說的有道理。」
溫蕙才長長地吁了口氣。
只天道何曾憐惜過人,愈是不期望發生的,愈是偏要發生。
南北關卡一撤,陸家便派了人往青州去。同樣,溫家一聽說交通撤卡了,也是第一時間便讓溫松往江州來了。
江州才停了修江堤的徭役,開始春耕的時候,陸家沒等到派去的管事迴轉,先等來了陸睿的二舅兄溫松。
溫松風塵僕僕,身上有孝,帶來了沒人想聽的噩耗。
溫夫人抗擊海盜力戰而亡,得了旌表。
溫蕙的三哥溫杉救援徐家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溫百戶意外墜馬傷到後腰,癱瘓在床。
如今溫家堡,百戶名義上還是溫緯,但由溫柏權代著。
以及,溫松帶來的許多箱籠,是給溫蕙補的嫁妝。
「就,在京城的時候……得了些賞賜。」溫松不大順暢地說,「我們兄弟分了分,給蕙娘也分了一份,算給她補個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