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長身玉立,已經是青年模樣,容貌俊俏得讓人忍不住都多看兩眼。雖塗著口脂,卻也不叫人反感。
大周龍陽之風頗盛,於文人甚至覺得是雅事。京城人什麼沒見過,男人塗口脂在京城人眼裡也只是尋常。
雖然他一口帶著長沙口音的官話,雖然按理來說湖廣嫁到山東這個地域跨度有點大,但是吧……官員們在宮裡,從來不敢輕視任何宦官。這個都是景順朝留下的後遺症。
何況小安的容貌如此俊俏,這般的人材,少有將來不出頭的。
那兩人便十分和氣地告訴了他:「山西自代王以下,落馬了一大片,有許多女眷都入了監。山東那邊又催女人,上面已經決定將山西的犯婦發過去填補了。」
小安好奇問:「填補什麼?」
「填補軍戶。」官員道,「七月裏海盜鄧七上岸,在山東橫掃了一圈,那邊損失慘重著呢,死了丟了好多女子。軍戶必得有妻的,這便給他們發。」
小安笑著謝過兩位官員,轉身拔腿就往霍決那裡跑。
霍決聽了,臉色十分陰沉。一直都覺得山東衛軍白跑一趟,平安回去,不需要操心。這半年全部的心思都在爭大位上,全然沒關注山東的消息。萬料不到……
他問:「可有說具體情況?損失有多慘重?青州衛那邊怎麼樣?」
小安猶豫了一下。
霍決道:「說便是。」
小安才道:「說是山東衛軍回去沒趕上,鄧七都揚帆出海了。被擄走的大部分是女人,山東現在整個就是缺女人。所以才要給他們發女人。」
霍決的臉色更陰沉了。
小安自己說著,都想起了溫姑娘嬌俏明艷的容貌。他頓了頓,道:「溫姑娘功夫相當俊,比我強,應該會沒事。」
霍決沉默很久,才道:「是。我岳母功夫更強,她親自指點過我,我知道的。」
什麼岳母,人家溫姑娘要是再訂親,就是別人家的岳母了。
你可是連嫁妝都給人家準備好了。
小安心酸,順著他的話說:「就是,定然無事的。那個……要不然我跑一趟?」
因趙烺現在跟霍決幾不分開,小安十分怕霍決一衝動,要親自去一趟山東。他上次一衝動,可就上了戰場了,還受了傷呢。
他這哥哥雖然平日裡看著極其沉穩,可他心裡壓著好多東西,那些東西隨便哪樣爆發一下,都不知道他會幹出些什麼來。
霍決不置可否。
霍決的內心裡,的確十分想親自去一趟山東,確認一下月牙兒平安無事。但他清楚地知道難以成行。
元興帝才剛登基,國無儲君,內閣們跟皇帝吵吵好幾回了,皇帝只哼哼唧唧不鬆口。
這種情形下,趙烺不可能讓他出去亂跑。
霍決最終決定,讓康順替他跑一趟。
小安一直嘟囔,霍決無語,告訴他:「康順老相,看著成熟。」
小安這才不嗶嗶了。
他年輕貌美,的確不適合給霍決去前岳家當使者。
康順就帶人押著箱籠往青州去了。
山東跟京城離得不遠,騎馬十來天。
當初山東衛軍回家,是一路走,一路掃蕩殘兵賊匪,若不是因為這樣耽擱了,但凡早幾日回去,也不至於家家素縞。
康順很順利就到了青州,一路上也打聽,知道了很多半年前的情況。真是慘,叫他這樣鐵石心腸的人,都嘆息。
打聽著找到了青州衛麾下的溫家堡,見到了溫家的暫代當家人溫柏。
溫柏萬想不到,霍決竟會譴人來。
他將康順引去見了癱在床上的溫緯。
溫緯以前也是條大漢,體型跟康順差不多,自癱了,眼見著瘦下來了。
他是從馬上摔下來,後背著地,一塊尖石頭正正地扎進了後腰正中。明明傷不重,自腰以下卻沒了知覺。如今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
好在兒子們孝順,專門買了兩個男僕伺候他。
人看著也還算乾淨,隻身上難免有味道。人也沒精神,這會兒,強打起精神來見了康順。
「連毅可好?」他問。
「好。」康順回答,「他如今是齊王身前得用的人。」
「那就好,他是個聰明孩子,會給自己掙出條路來的。」溫緯嘆息,又問,「你跟他是?」
康順答道:「他是我們哥哥,我們都跟著他做事的。」
溫緯點點頭,問:「他叫你來,是來看看我們?」
「有兩個事。」康順道,「先一個便是我代哥哥看看諸位。京里先前亂來著,我們都不知道山東出了這麼大的事,到我出來前才知道。我哥哥十分不放心,只他在王爺跟前脫不開身,才叫我來替他看看。大人,我看咱家裡,好像掛著孝?敢問是……?」
溫緯凹陷的眼窩裡便積了淚水:「是孩子們的娘,她戰死了,朝廷給她請了旌表。」
聽聞不是那個溫姑娘,康順心裡先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道:「大人節哀。那,咱家姑娘……?」
溫柏在炕邊站著,說:「她嫁了。」頓了頓,又嘆道:「得虧嫁得早……」
他們後來一直就慶幸,得虧月牙兒早早嫁去了江州。她若是還沒出閣,以她那性子,硬塞都塞不進地窖里去。
娘都戰死了,她還能好活嗎?要麼一起死,要麼就跟旁的女子似的,被擄走。
想起來都後怕!虧得嫁得早!
康順搓搓膝蓋,道:「能問問咱家姑娘嫁到什麼人家去了嗎?」
溫柏看了眼溫緯。溫緯道:「你跟連毅說,她嫁得挺好的,餘杭陸家,百年的詩禮之家,書香門第。如今公公在江州做判官。我姑爺已經有了功名,是秀才。她小日子簡簡單單,平平安安。」
簡簡單單,平平安安。
康順就心疼起他永平哥來了。
溫緯還沒說完,他盯著康順,道:「你回去,告訴連毅。我們兩家,已經沒關係了。他如今混得好,我當叔叔的替他高興。只叫他別惦記我家妮子了。妮子已經嫁了,再不能跟他有瓜葛了。連毅是個明白孩子,你跟他直說就是。」
康順就更心疼了。
垂著腦袋半晌,悶聲道:「哥哥叫我來,還有一個事。當初為了撈他,咱家裡散了不少家財,如今京城的事定下來了,哥哥把手裡的東西攏了攏,一點沒留,全部家底都叫我給大人送來了。」
他從懷裡摸出張紙來,遞給溫緯:「都在這了。」
溫緯不認識字,溫柏直接伸手接了過去,打開看了一眼,吃驚不小:「這麼多?」
康順道:「我哥哥把自己的家底都搬空了。」
他又道:「分作兩份,一份是給家裡的,一份……是單獨給姑娘的。哥哥說,當初姑娘的嫁妝也為了他都變賣了,如今尚厚嫁,她嫁妝薄了在夫家日子怕不好過,故給她的多一些。望諸位體諒。」
溫柏道:「嗐。」
只是爹還在,他現在雖然算是半個家主,這事還是得聽溫緯的。
溫緯還沒看單子,直接便點頭:「告訴連毅,他還來的,溫家收下了。以後,誰都不欠誰了。」
康順其實覺得,霍決想要的並不僅僅是「不欠」。他道:「那個,以後我們就不回湖廣了,跟著齊王就在京城。大人家裡以後若有什麼事……」
「不用。」溫緯卻直接道,「我適才說了,誰也不欠誰了。以後,叫連毅好好地活。不用管我們。我家有兒子,丫頭有丈夫。大家,都各活各的就行了。」
話到這份上,康順就再沒什麼能說的了,只能嘆氣。
溫柏叫溫松招待康順去了客房,他才把清單給溫緯說了:「嚇人哩,竟給了兩千兩銀子!還有好些東西。咱家當初,也沒花到兩千兩吧?」
溫家是從溫緯這一代才脫貧,底子的確薄。且當時變賣浮財賣得急,也叫人壓了價,林林總總地,吳秀才事後給算的帳,折算用去了一千多兩銀子。
溫家統共才四百畝旱田,佃出去,收三成租子,一年才不過一百多兩。再加上家裡四個男人的俸祿,加上吃的少許空餉,加上偶爾放些印子錢收利息,也就這樣了。
小小百戶家,這已經是家底了。
當時,除了田地房舍兒媳的嫁妝不能動,能動的浮財都動了,包括月牙的嫁妝,稱得上是傾家蕩產去救霍決了。
溫柏忍不住嘆了一句:「咱家當時要是能有兩千兩銀子,連毅或許就不用受那一刀了,哪怕配個軍……」
若是那樣,就最好了。刺配到邊疆去也沒什麼,本就是軍戶子,說不定,真能靠著軍功翻身。
只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霍家的四郎,已經完全走上了另一條沒法回頭的路。
溫柏感嘆完,又道:「連毅這是出息了啊。」
這才四五年的光景,一出手就兩千兩銀子了。
溫緯道:「再出息也跟你無關。」
溫柏漲紅臉:「我從沒想沾他。」
溫緯道:「那你起個誓,以後絕不求著連毅辦事。」
溫柏氣道:「我能求他啥?我在山東,他在京城!」
但溫緯依然堅持。
溫柏氣得賭咒:「黃天在上,我要以後去占連毅便宜,求他辦事,叫我變個大王八,天天吃泥!」
溫緯嘆了一聲。
許久,他道:「連毅是跟了貴人了。你霍大伯早說了,霍家全家人的心眼,都長在連毅一個人身上了。他讀書、練武兩手都硬,是個極聰明的孩子。他這樣的人,以後會出頭的。」
「只是,月牙兒嫁得好,她現在過得安安穩穩。咱們家怎麼著,都決不能再跟連毅來往了。」
「雖離得遠,就怕壞事傳千里,讓月牙兒婆家知道了不高興。你娘……你娘到死也沒有不放心你們,她只不放心月牙兒……」
溫柏抹抹眼睛,道:「爹,你放心。我明白的。咱不會給月牙兒拖後腿的。」
溫緯點點頭,支使他:「你去清點一下東西吧。正說著讓阿松過去呢,趕的正是時候。」
以前這些事都有吳秀才操持的。只七月裏海盜橫掃過啦,家裡的年輕丫頭媳婦甚至不算太老的婆子都失蹤了,吳秀才也失蹤了。不知道生死。
這些事現在只能溫柏親自去做了。
等他出去了,溫緯靠著箱子,想到溫夫人臨死前對月牙兒是何其地不放心,渾濁的眼睛裡又充滿了眼淚。
他這一輩子,一直都有一個女人在替他做主。
前半輩子是老娘,後半輩子是妻子。
他後來出息了,妻子已經成了個腰粗身圓的悍婦,管他也管得嚴,叫他常被人笑話。
他心裡暗搓搓地,也不是沒想過那句「升官發財死老婆」的名言。
只當她人真的沒了,溫緯並沒有解了嚼子的鬆快感。
正相反,他既茫然又惶恐。他過去做的每一個事關人生、家庭和前程的重大決定,其實都是由妻子來拍板的。哪怕他的意見和她相左,她也不讓步,非得照她的意思來。
就這樣,一步步地,才有了溫家堡的溫百戶。
突然她沒了,溫緯不知道以後誰能替他來做主,故而茫然。
他又想,那回看到那個背影,明明就是她啊。
胖胖的,腰粗粗,騎著匹馬,利利落落,風風火火,手裡還握著那根紅纓槍。
明明看著就是她啊,怎麼追上去拽住,就不是她呢?怎麼高頭大馬就成了騾子?怎麼紅纓槍是一根甘蔗?
她上哪去了?怎麼還不回家,他還有好些事要跟她商量才能定下來啊。
就因為恍惚著,馬蹄踏了個泥坑,他從馬上摔了下來。
一塊尖石頭扎進了後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