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哥,怎麼了?」
十七與張若卿見狀,登時都十分驚奇,皆要上去詢問。
「這…怎可能?」
薛大哥神情則是一副難以置信,「你確定…是這個名字?此人是玄闕宗弟子,是你師叔?」
「是啊!」
十七連連點頭,興奮中帶著焦急道,「薛大哥你這反應,你認得我師叔吧?」
「我…」
雖仍在語塞踟躕,然薛大哥適才的反應已完全是出賣了自己,乃是再也掩飾不得了。
「我看出來了,你認識的!」
十七倒是直言不諱,上前追詢道,「這樣吧,薛大哥,你告訴我師叔在哪,這個地方我就不打聽了,怎樣?」
「…不,不認得。」
冷靜下來思慮了一陣後,薛大哥遂是漠然回絕,「再者,這樣簡單的名字,天下間可重名者大有人在。我認得的那個羅沉,未必是你師叔。」
「羅者,網羅,沉者,沉沒,這還重名麼?」
十七急迫道,「你都這樣說了,是否是他,你讓我去見見就知道了嘛!」
唰——
「說了不行!」
頓時,面對少女十七的重重追迫,薛大哥這回是直接拔出了劍來抗拒,「你這小姑娘,一人出現在這荒山野嶺的,穿得怪異,撿著根樹枝,說也淨說些奇怪的人事物…偷聽我二人談話,現在還一直無禮追問,你煩是不煩?」
見得狀況變成這樣,張若卿也緩緩退開到一旁去,伸手搭在腰間,隨時也準備拔劍出擊。
這一刻,三人呈現成了個三角式站位在對峙著。
「這…」
見到對方反應,十七隻微微眯眼、神色間的失落也已表達出了明顯的「放棄」意思。
而這副表情,自是也被薛、張二人察覺到了。
然下一刻,卻也見她從身後腰帶中再取出了那杆樹枝,如執劍般持握在了手中…
「這不是撿的,這是玄闕宗法寶,名喚『碧玉生陽枝』。」
說罷,十七便收起樹枝、看向薛大哥繼續解釋道,「我一現身便說了,我…無意偷聽,只是對此地感興趣,尋過來了而已。如有冒犯,還請二位見諒。你們大黎…什麼七國,什麼武林江湖的事,我是都不清楚,也不感興趣的,所以二位剛才說的,我其實也聽不明白。我出去了也不會亂說,二位不必擔憂。」
「所以我的事,你們聽起來覺得奇怪…也正常吧。」
「不過…我能說的都已說,都已解釋清楚了,二位如是不信,那我也沒什麼辦法,畢竟…總不至於還帶二位去一趟吧?」
「至於師叔的事,薛大哥不肯相助,那…就不勉強了,是我無禮冒犯了。」
十七解釋罷,便抬手揮袖、恭敬躬身,向薛大哥行了一揖:
「既如此,十七就先告別了。」
不等二人反應,十七便再若來時一般,只輕輕一躍,便竄進了數丈之高的深林密冠當中,在一陣嘩嘩聲響動的擾攘中,連帶著所有氣息也一道、完全消散無蹤了。
見到對方離去,薛大哥這才閉眼深吸一口氣,而後長舒了出來。
張若卿看向薛大哥,神色間則滿是擔憂。
此時,二人雖皆已「脫險」,卻仍皆是副心有餘悸的模樣…只因適才,以兩人的功力是皆能感應到,眼前的少女並非凡人的。
那神秘而深不可測的氣息,言辭與舉手投足間更不似是黎王朝人的表現…
或許…她所言也的確非虛。
那麼,她為何會對早已荒蕪破敗的薛家莊感興趣呢?她所說的玄闕宗,從不曾在七國任何一處聽說過,又隱藏在何處?
而她所說的師叔羅沉,又是他二人所認得的那位嗎?
……
由薛家莊所在野山向西北去幾十里外,便是黎京——桂嵐邑。
若在幾百年前,桂嵐邑稱是「天下第一大城」並不為過,然時至今日,縱橫不到十里,人丁僅十餘萬,放眼這片江山,皆已再算不得是繁華了。
道道高牆巷陌間,昔年威儀仍在,卻早已不見了當年雄主,也盡失了曾經尊嚴…
與此同一時歲,同是六月初的某天。
是日午時,黎天子王宮。
此刻王宮內外,站著許多手持長戈、守衛天子的玄甲御林軍,宮中的磚石廣場一片空蕩,幾座巨大的銅鼎蒙灰生塵。
太師府中,正殿廳堂內。
明媚的陽光照灑進來、將殿內照得通徹透亮。太師白真盤膝坐在長毯盡頭高台上的條桌後,內外皆是一身雪白的氅袍,頭頂高冠、烏髮披散,不苟言笑,手執毛筆在一卷卷竹簡或絹帛上書寫著。
當然,只此王畿的一畝三分地,就連天子也已整日閒散,早已無需什麼「國事」或「政務」要處理了。
白真正在批閱、回復與處理著的,是他本人遍及天下的耳目所織成的情報網所為他時刻帶來的、源源不絕的消息。連天子儀仗也敢坐得的他,這些小事更是敢直接公開在太師府上做,根本懶得、也無需去遮掩些什麼。
除他及殿前兩侍衛外,周圍再無他人。
此時,四下一切是萬籟俱寂,靜到連筆尖的簌簌划動、並反覆在廳堂內迴蕩的細微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未久,門前侍衛們便似乎見到了什麼,於是離位跑出前幾步去,對著殿外一側單膝跪了下來。
白真察覺此狀,也隨即緩緩抬頭…
「黎天子駕到!」
隨著一道尖銳而妖嫩的高聲從殿外響起,白真於是放下毛筆,起身走下高台,來到了下邊長毯盡頭的中間,背手而立、朝向殿外看去。
過片刻,那道熟悉的身影果然顯現。
只見在一眾兵衛、宦官、宮女的跪伏或拱繞之中,那位盤膝坐在四抬小轎上,穿著一身黑袍,束髮戴冠、十二條玉旒在擺盪和碰撞中發出輕響,除此外便再無任何墜飾的年輕男子,便出現在了太師府門前。
當今黎天子,昌定!
來到府門前,隨著小轎被放下而走出來的昌定,見到眼前的太師,卻是面無任何表情。
所有人都在跪拜天子,唯獨白真是自始至終、即便見天子來到了眼前,也仍站直著身子面對、甚至還背著兩手。
直視著天子,與他四目相對、同樣沒有任何表情。
幾乎可說…毫無任何君臣之禮!
「參見我王。」
過片刻,白真才終於抬手抱拳一推,連個「作揖」禮也沒有。
「嗯,白太師。」
昌定點頭以應,居然似是已習慣了般。
……
黎王室當今天子,昌定,年紀三十有五,比他的太師要小五歲。
前年,其父「孝王」昌燕才以五十七的壽數駕崩,由他這名太子繼承了王位。大黎在度過一年守孝期後開始計其在位年份,是故,今年便是「黎王定二年」。
若算上守孝期,則實際上是在位第三年。
然不論幾年,黎王室的權力與地位都早已一去不復返、被擠壓在七國狹隘的角落…
且即便是在這角落裡,他那本已微薄的王權,也被太師白真攝取了。
倒不能說是他胸無大志、性子軟弱,或非帝王之才云云,實則是白真在前朝攢下的影響力…實在過強。
白真,正是孝王昌燕招進宮中做太師的,這一做便是二十多年。
雖名為太師,卻實際上從一開始便精準把握住了朝堂策略運轉的方方面面,對宮外天下大勢作出的預測從來準確無誤,甚至對每一場戰爭的走向和勝負,也能推定得九成正確,而後做出對黎王室最有利的抉擇,讓黎王室在孝王年間、可說沒有走錯過任何一個方向。
最為人所稱道的,正是那場五國攻宣大戰…
削弱七國國力,平滅薛氏,讓黎王室直接翻了個身,從曾經比現在還卑微的處境,一步跨越到重新擁有了話語天下大事之權威的地位。
正如前不久,作為太師的他出席寅城李夫子講學會,以及派出使節去樂都臨薊時般,皆能有所響應。
也正因此故,早在孝王位上,天子便已幾乎讓渡了王權,大權旁落,對白太師完全信任、一切聽憑他的處置,所有人不得干涉。
到昌定年間,白真更可謂是「權傾朝野」、連禮也不必向天子敬了。
然,他又自始至終只是一介布衣,沒有任何什麼「白氏」親族進入朝堂或因他而大富大貴,他本人也不娶妻、不貪斂、不聚財、不浪費,無任何不良嗜好,除權力過大外,幾乎找不到可以彈劾的點…所作所為的一切,還確如其名的「真」,真是在為黎王室的強盛而處之。
是故,也沒有任何人能撼動他的地位,就連這個想法也不敢輕易產生。
此刻,黎天子昌定走入太師府,徑直走到高台上,盤膝坐進了白太師原來的位置。
白真則走到台下一側的一張條桌後,跽坐下來。
除他二人外,其餘所有人則皆已自覺走開,出到府外遠處等候去了。
「白太師…請孤到府上,所為何事?」
昌定看向白真問道。
「稟我王。」
白真注目回去,抱拳一推後、遂答說道,「近來,天下局勢風雲變幻,臣收到許多消息,各國諸侯間暗流涌動,似將有所動作。」
「…哦。」
昌定平淡答道,「這些事…不是全權交由太師處置嘛,太師…無需請教孤意見呀。」
「非也,還請我王聽臣講完。」
白真繼續道,「正月,江國郢鄲,江國公主姜元夕、炎國質子蒼禹失蹤。二月,炎王向天下發出請賢書。三月,淵國風氏遭夜襲,莊主及其夫人喪命。五月,樂國更是傳來破了祖例,掌有最高軍權的寅侯邘意、被降為伯爵的消息。」
「依臣看,照此將來不久,天下局勢必將大有動盪。」
「動盪的中心,仍會是宣國。但伊始,十有八九將從曾經的寅侯、如今的寅伯『邘意』身上發生。」
「…邘意,會掀起這場動盪,在包括我黎王室在內各方勢力的推波助瀾下,極有可能,又將演變成時隔十九年後的又一回『七國之亂』。」
「而臣…之所以請我王來,正想要了解的是,這一回…我王想要從天下大亂中,替黎王室爭來什麼,獲取什麼,想要讓黎王室掙到怎樣程度的利益,回到怎樣的地位。」
白真嚴肅的注視向天子去,「臣…想聽聽我王的真實想法。」
「呵,利益、地位…」
聽了太師這樣一通言罷,只見黎天子昌定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直接扶額便嗤笑了一聲出來,隨後看向了太師去道,「還真實想法…太師,你當真想聽麼?」
白真神情嚴肅的點了點頭。
「好,那孤便告訴你。」
昌定嗤笑著間、便直接站起了身來,與適才的太師一般也背過雙手去、開始漫步走下高台,邊走著邊說道,「遙想先祖武王當年,雄姿英發,掃清六合、席捲八荒,驅淨當年這片土地上的無道和殘暴,一統江山…分封天下!」
「那時,諸侯們無不有誠有信、尊禮重義,對黎室膜拜臣服。」
「如今…呵呵,這群私自劃定國界、進爵稱王、互相攻伐的,都是什麼毫無德行的蠻夷?對天子朝廷毫無尊重,甚至還敢無視王命!而這還不是一年兩年,是已幾十上百年還余了!」
「你還說寅侯,就連那寅侯,可都不是我黎王室封的!封侯之事,本就非諸侯可擅自為之,光是這個位置,它就不該存在!還談何降爵?」
「你問孤想要什麼?孤想要的,當然是將這群蠻夷一個個捉來,讓他們在他們的公侯祖先面前磕頭謝罪!把他們無禮奪走的一切,全都還給黎室。而後,真正有德行功勞者,才配封得黎王室的地,才配替黎王室治理江山…」
昌定說到此處,激動的看向了白真去:
「甚至…孤還想要取回屬於天子的權力,孤可不想一切只能聽你白太師的,孤要黎室江山千秋萬代,後世子孫們都要史書上也稱孤一句『功德堪武王甚』…如此,白太師這回能做到麼?」
昌定嚴肅道,「或說,白太師願做到麼?」
然而,白真聽完了,卻仍是一副面無表情…那副神色,既非慍怒,亦非怨氣。
相反,甚至還有些微的失望。
「我王所欲…僅此而已,是嗎?」
過片刻後,白真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