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知慮墨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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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之後,又過了幾日。

  樂國南境,沿海約百里、距寅城數百里左右。

  與再往深處些乾旱的內陸不同,此處或許正是由於沿海,一眾如朝天虎牙梟齒般縱橫交錯的群山間,在氣候的影響下,顯得是樹木叢生、百草豐茂,遠比內陸要適於定居。

  而作為當世顯學的「墨家」,或許是正因此故,在幾百年前選擇了將總院安置在此、不曾遷移。

  然不知是出於對學術的尊重,還是什麼如黎禮般約定俗成的慣例…

  這麼些年來,也沒有任何國家嘗試過出兵樂境、侵犯墨家。

  因是,墨家便一直在這片群山之中,怡安度年。

  這天正午,總院山前。

  俊秀起伏的山巒遮住了盛夏耀白刺眼、炙熱難耐的烈陽,在一陣蟬雀鳴叫與清泉流響聲及一片溫涼的山影間,一騎烏青色長鬃的寶騅踏著山道上來,很快靠近到了山口。

  鞍上是個著一身印有墨家圖徽的玄色絲衫、右前臂佩有副木護具,不長不短的烏髮扎著個小球髻,眉清目秀、雙瞳有神,看著二十來歲左右的青年男子…

  墨家大弟子,屈杉!

  歷經一段時日的奔波,他可算由北至南縱穿樂國,回到了總院。

  「吁。」

  屈杉在兩座龐大似天門般的高山前勒韁停蹄,仰望過去,神情肅穆,一言不發,只在周圍嘈雜的蟬蟲聲中靜候而已。

  遂是,未過片刻:

  「何為故?」

  此時奇異的是,高山深處竟傳出一道問話來,那聲響之洪亮,遠超任何什麼沙場鼓角,震懾人的兩耳與心膽,在群山間的反覆迴響更是顯得厚重無比…

  「故,所得而後成也!」

  屈杉對著大山、仰頭高聲喝答道,「小故,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體也,若尺有端!大故,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若見之成見也!」

  過片刻,山中深處便又繼續傳來洪亮厚重的問話:

  「何為知?」

  「知,材也!」

  屈杉繼續高聲對答,「知也者所以知也,而不必知,若明!」

  「何為慮?」

  山中繼續傳問。

  「慮,求也!」

  屈杉再對答道,「慮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若睨!」

  「黑卡過!」

  歷遍三問後,只聽得山中傳出最後一句罷,便見是當中一座位西大山頂處,一枝巨大到在百丈谷底也可望得一清二楚的弩矢、嗖的一聲發射出來,直入了對向彼端那座位東大山當中。

  「駕。」

  隨後,屈杉執韁輕搖,便繼續馭馬、踏著山道前進了。

  ……

  從前的墨家,據說並不講究論資排輩。

  巨子之下,人人平等,皆以兄弟姐妹相稱論處。但有學論出,皆可以共同討論、賞析、學習與實踐,更不會有任何知識會受到禁制,此地所存在的一切,都是在鼓勵學子們進行無止境的探知求索,並以能得到耳聞目見的證據的實踐來驗證書籍里的一切。

  然不知是從何時起,許是自從被尊為顯學、要常與天下百家爭鳴論戰,或是為了入世而遵循禮法,亦或是那「靈石」事件後…

  如今的墨家,卻是亦如俗世禮法般排列,分出有各個不同地位的「墨者」了。

  進山又走了百級石階,屈杉終於回到了總院。

  深山之中,風高旗揚,殿閣樓宇林立。

  書樓,器械庫,兵馬營,軍工廠,其它材料倉庫,講學大殿,學子院舍…共有幾百名弟子、且平時也至少保有一二百人規模的這座總院,歷經幾百年的發展、建設、修繕與維持,已是頗具了一番規模。

  穿梭在一眾同是玄衣墨徽的師弟們一句句「大師兄」的問候當中,屈杉進了大門、牽馬前去安置後,便徑直前往了大殿深處。

  這次他回來的目的,卻是清晰的很。

  不久,主殿最深處房間中。

  嘩——

  爐煙飄香,清氣氤氳。只見屈杉掀開門帘、徑直進了房間後,便朝著房內盡頭恭敬俯身行了一揖:

  「巨子。」

  只見那窗前榻上,並膝跽坐著是一名身高八尺、同是玄衣墨徽,兩臂皆佩有護具,黑白相間的烏髮披散及肱,五官嚴正有形、神色肅穆,目若垂星,嘴邊一圈細碎胡,看著四十來歲左右的中年男子。

  此刻,正一手撫須,一手捧著部青藍色封皮的線裝書籍在閱讀著。

  正是當今墨家巨子,杉筠兄妹的養父,及包括他們與一眾弟子在內的墨家弟子們的師父——

  墨者,修豫離!

  「嗯。」

  聽得一聲招呼、修豫離遂放下書籍,微笑向屈杉回應道,「回來了?就你一人?此番行程,有何收穫?」

  「回巨子,說來話長。」

  屈杉應罷,隨即走上前去,在巨子面前三尺左右的榻前盤膝坐了下來…

  隨即,屈杉開始如同當日追上黎太師白真天子儀仗的榑景明般,在巨子面前,將他們一眾墨家弟子五十餘人此次離開總院、前往寅城的一整趟旅程,尤其是四月三十晝夜的複雜經歷,還包括分別後妹妹與眾師弟們各自的去向等等,皆詳細交代了出來。

  這回他所要說與能說的,遠超那日商澤西關竹林中榑道長口中所出的許多。

  從他們初入寅城,殷切自薦,被寅侯拒絕了開始…

  到打聽得李夫子要前來講學、舉辦爭鳴會的消息,決定暫留寅城以到時參加,一睹高士真容…

  到當日從太師與寅侯的交談中竊聽到了那個嚴重的消息與秘密,當夜又得到神秘江湖勢力「鉉影閣」、天門山兩位道長及淵國醫家風氏的協助,四路出擊、伏擊寅侯、一招制敵…

  直到最後,從寅侯口中得知了比太師所言更為誇張的那個、足以制住墨家的,也是他專程趕回來一趟只為求證的古早機密。

  一番長談下來,屈杉所知全部,便皆已告知了巨子。

  「…如上,便是這些。」

  屈杉稟報導,「還請巨子…解釋弟子疑惑,寅侯所言是否為真?巨子知曉多少?還有,當下情形,墨家接下來該要如何選擇、走何道路,也請巨子深思熟慮、早作決斷。」

  「嗯…」

  對面的修豫離,從頭到尾皆撫須深思、眉頭緊蹙的在認真傾聽,聽完了最後一句,終於也點頭應了下來。

  接著,房中靜默無聲。

  屈杉並不急躁,且也完全明白對於上述事件,以及他的詢問,巨子一定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思考、猶豫才足以作出決斷,遂是也只低頭靜候、不作催促。

  修豫離則是撫動密須,深思良久…

  二人長久無話,就此沉默了有好一陣。

  ……

  「唉——」

  等了許久,巨子開口出來的第一句不是叫他名字、不是搖頭否認、不是平靜作答…居然,是一道哀聲長嘆!

  頓時,令得屈杉是也眉頭緊鎖,心中是有了萬分不詳的預感。

  「屈杉。」

  修豫離神情凝重道,「你與那『鉉影閣』配合,防患未然,先下手為強。雖說頗得一番我墨家昔日風采,也保住眾師弟妹安全,然…卻是如實,陷整個墨家於不益了,你明白吧?」

  「明白。」

  屈杉嚴肅答道,「弟子清楚自那夜後,墨家在樂國將再難自處。但危機臨頭,實屬不得已而為之。巨子但有任何責罰,只管由弟子一人承擔便是。」

  「不…早已不是『責罰』可以解決與彌補的地步了。」

  「責罰,從來只是例行規矩、維持權威,對解決事情是毫無助益的。」

  修豫離搖頭道,「如今,我等已經招惹了寅侯。我如不對你五十人作出責罰或逐出墨家,那等同於直接與寅侯表示敵對。」

  「而你需知道,今時不同往日。」

  「方今大爭之世,先且不說什麼七國已只顧相互攻伐、早已無我墨家思想一席之地了。光是那寅侯,他只需一時興起了,舉兵來將我墨家學派整個剷除,也不過是一念之間、反掌之勞而已。」

  「而倘若墨家被滅,六國以及百家,是不會對墨家伸出援手、討伐寅侯的。只因出兵樂國、勞師遠征,對他們而言並無任何利益。」

  「方今天下,沒有信義,一切皆是一個『利』字。」

  「利己,利家,利國,利天下。唯利所驅,唯利是圖。」

  「所以當下,最重要的是…」

  修豫離解釋道,「墨家要如何靠自己,戰勝寅侯。最是主張和平的我們,要如何敵過那最是狂熱好戰的寅侯。」

  「所以…要如何?」

  屈杉面露疑慮的追問道,「巨子還未回答,寅侯所言靈石之事…是否為真?巨子又知道多少?」

  「你且莫急,我這便說到了。」

  修豫離神情凝重的應道,「屈杉,你是個聰明孩子,為人處事也足夠謹慎多面。實話說,將來倘有一天,我修豫離的使命完成了,這巨子之位…我也本打算是傳給你的。而眼下,你等又從寅侯處已得知了一些…」

  「那麼此事…眼下,也或許是時候告訴你了。」

  聽得巨子在說正事前還要如此誠切交代一番這般話語,屈杉心中頓時是更為緊張了。

  「我們墨家,雖向來只求事實理據,研究切實存在的萬事萬物,不信道家那套什麼得道長生的理論或是仙人傳說…」

  「不過我們也講究『明鬼』,倘若有真,便要保持敬畏,便由不得我們不信。」

  「而此事,便是確如寅侯與阿筠所言,是存在於我們的史料記載中,是五百年前我們的祖師們經歷過的。」

  「五百年前…墨家,是確實得到過那枚靈石的。」

  修豫離嚴肅解說道。

  「這枚墨家靈石,或許是仙界之物,才有如此威能。為我等凡人偶得,便一石激起了千層浪。」

  「當年…祖師們為其取名為『冥無火山石』。」

  「而你所交代的寅侯所言,也是全對,墨家根本不存在什麼禁地。在退守回這間南山總院後,靈石被三個人帶去藏起、回來畫下了一份地圖,三人將地圖拆做三份,再各自挑選好繼承人,便赴刑就戮了。如他所言,帶著秘密下了黃泉,把這一秘密埋葬了起來。」

  「至於我為何可以如此確定…」

  修豫離說到這則是頓了一下,在神色沉重、猶豫片刻後,便終於深呼吸一道,直視向弟子屈杉,開口說了出來:

  「因為…我,便是三支傳承者的其中一支!」

  「什麼?!」

  屈杉聞罷,登時震驚不已,幾乎要朝後跌坐下去…

  巨子此時所言,竟與當夜寅侯在斧下所出,乃是一模一樣!兩人都說,自己是保管靈石竹簡圖之傳承人的其中一支!

  不過這回,屈杉倒是很快便想明白了。

  寅侯與巨子,都不曾明說過,這地圖傳承的根據是血脈。既如此,那麼作為墨家最古老、最嚴重的機密,直接掌握在巨子手裡,想來也是合理的。

  「與那寅侯一樣,三分之一的靈石竹簡圖,就在我手。」

  修豫離認真道,「不過…三位當世傳承者間,應當暫無聯繫。至少…我並不知道另外兩位是誰。寅侯說他是,你尚且可以存疑。我說我是,倒是可以隨時將圖拿出來給你看到。」

  「只不過…僅有三分之一的圖並不完整,如今,只是一堆零散的竹片,也根本拼不出什麼圖案來。」

  「其上…似乎還有什麼道家的法術禁制,石鑿火焚皆不可毀壞分毫,或許足以驗證…正是五百年前傳承至今的真品。」

  「這也是…墨家背負了五百年的,要為自己所造之罪孽、而必須償還的債呀…」

  修豫離說罷,便是長嘆了聲出來。

  「這…」

  思考著巨子如上的種種話語,此時的屈杉是陷入了遲疑。

  若巨子能如此說,看來此事是可以確鑿屬實了。

  先且不論寅侯是否的確剛好是傳承者之一,單從他能詳細了解此事便至少能看出,他定與此事是脫不了關係。

  而他自稱知道另兩支傳承人的下落,甚至所謂具體到在何人之手的話…

  若是偽,則已至少可以看出,他的確已打算通過這招來控制墨家,施展出了另一重意義上的「綁架」來為他服務。

  若是真,則墨家…已是面臨滅頂之危!

  不論如何,本即背向而行的墨家與他寅侯,時至今日起,便是皆要轉回身來,正式撕下雙方的面具,進入一種彼此間心照不宣、但已明確互相敵對的狀態了!

  然,正當房中安靜,屈杉還在撫頷長思著之際:

  「巨子,大師兄!」

  房外突然傳出第三者話語聲,引得修豫離與屈杉兩人皆轉過頭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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