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運籌高輿

  在斧執事的威懾下,寅侯未再採取其它後續行動。

  風聽雨回到客棧與早已靜候多時的家丁們匯合後,便領著商隊出發,在此夜半時分來到了時刻有士兵巡邏的幕府城前,向守門的士兵們出示了那封蓋有寅侯將印的親手血書、並稍加解釋了一通。

  士兵們自知實在理虧,隨即也只得從堆放著軍餉的庫房中取出了對應數額的金銀、交給了風氏商隊。

  隨後,風氏商隊便就此往東門出城,踏上了原路返迴風荷鹿莊的千里長途。

  墨家弟子們在回到住處後,為儘快脫身避禍,也皆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李,並分不同方向離開宅邸、出了城。

  屈杉獨身向南,打算趕回墨家總院、向巨子請詢寅侯所言及之事。

  羋筠及其餘的墨家弟子們則皆往正東或東南邊上路,朝宣、未兩國的方向趕了去…

  一來是繼續他們此番離開總院的初始目的,即外出宣傳思想、施展才華。

  二來也是多方打探江國公主姜元夕下落,以求墨家能在這一回的天下局勢動盪之間、多少找到維持和平的機會。

  三來…則是按寅侯所言,以求嘗試能否在他之前找到那另外兩支繼承人,或是另外三分之二的靈石竹簡圖,或是…直接是那枚靈石。

  過了這一日,全天下的墨家弟子們便算是有得忙活了。

  而與此同時,范遠與榑景明則也是在回過一趟范奶奶宅、發現果然已經搬遷一空,連他們自己的行李都讓給打包帶走了後,便運功施法,一路循著定位符的位置出城,最終在城東十里的荒林里,與羅大哥及范奶奶一家碰頭匯合了。

  向羅大哥匯報了適才城北發生的事,對他以及鉉影閣的幫助予以誠懇致謝,並向他知會了他們接下來的安排後,范榑二人遂在此地又與羅大哥告別了。

  千里江山,他們已在三個不同國家偶遇過了。

  江湖再見,是否還會有下一次呢?下次又會是在什麼地方呢?

  而最令他們所掛慮的,武林高手、法家弟子、鉉影閣的朋友…究竟又哪一個才是羅大哥的真實身份呢?

  「羅沉」,又到底是否是他的真名呢?

  ……

  夜半寅時許,時雖未天亮,勉強也已算是到了五月初二。

  月輝隱跡,星燦匿蹤。

  早日將升未升之此際、可說是一日之中最是黑暗的時分,荒郊野外、蟬鳴風呼,唯有稀疏腐草之間、偶可瞥得幾抹微螢。

  自寅城向正東幾十里外,便是樂、宣兩國國境線上,位於最北處的邊關「商澤關」。

  如同「汕水」、「泠川」般,商澤關之所以取用此名,正是因為在此地往北不遠處,便是一座被稱為「商澤」的大湖,此湖寬約幾十里方圓,與樂、宣、炎,以及王畿四地交界。

  此地既是距寅城最近的水源,更是方圓數百上千里最大的湖泊。分割炎、樂地界的汕水,也是源自商澤出、流入北海。

  是所,除就近修築了一處關隘外,整片商澤的沿岸各處,同樣有著各式樣規模的,以漁獵為生的小型聚落、村鎮、驛站等等。

  而此時此刻,商澤關處。

  過關東側,便是宣國地界,只見此時,昨日傍晚便已著急出發、完全已不想在寅城多待了的黎太師「白真」,正以行進最是緩慢的天子儀仗、踏上著返回黎京的路途。

  一旦出了樂國,哪怕仍緊挨著,可對他和朝臣、護衛們而言,也皆算是終於安全,得以喘口氣了。

  於是,在後半夜抵達了商澤關後的天子儀仗,便在太師的旨意下,選擇了就地休整,打算儘量休息得狀態飽滿、到了白天再繼續趕路。

  而這,也就讓正追逐著他們的人,順利的趕上了:

  「駕!」

  本來一片夏夜的寂靜之中,頓聞西邊傳來了一陣急蹄連踏之聲…只見正是那一身簡樸布衣、背負玉腰長弓,鞍掛箭囊,腰配長劍、系紅玉玦的榑景明,座下一匹炎北烏鬃良駒,執韁抽鞭、飛蹄馳騁而來!

  隨著驚起一片沙塵,榑景明很快在靠近了商澤關後,拉韁放緩了行進速度,以免被當做夜半闖關的可疑人士。

  「站住!」

  城上那批不同於俞嶺、半夜在盡職站崗的士兵們,很快也注意到了這位過關者,遂叫住了榑景明。

  然而,還未待問及他的身份,士兵們便先認出了這匹寶馬以及這杆形制精良特異的長弓。

  僅十日前,這位道長才隨同一支風氏商隊通過。

  帶著弓箭、還出山來當商隊護衛的道士,可謂世所罕見、絕無僅有,自然當時給他們留下了些許印象。

  「又見面了,道長!」

  士兵隨即打起招呼道,「風氏商隊半個時辰前才過去呀,你等既仍是同路,何不繼續結伴了呢?」

  「另有要事,不算同路了!」

  榑景明在城下禮笑回應道,「對了!諸位大哥可曾見到太師的儀仗,經由此處過?」

  「哦!有哇!」

  「太師儀仗就在這邊,正原地屯駐呢!」

  士兵們聽罷紛紛應聲、隨後轉頭去看,而他們與道長間的對話聲,也已被城牆另一端正休息著的太師一眾聽到了。

  「太好了,多謝!」

  榑景明笑著抬手、抱拳應罷,遂馭馬進入了大開著的城門通道,穿過商澤關,由樂國地界來到了宣國地界。

  ……

  榑景明一過商澤關,便果然見到了那支四日前讓無數百家學子簇擁著進城、而此刻就在他眼前的天子儀仗部隊。

  七十匹高頭大馬,十餘輛車駕,數杆大纛…

  即便此刻並未維持著行路的長陣、而只是隨意堆聚,只在這關外小驛周邊休整,這陣仗也仍看得人是只覺氣勢恢宏無比…

  不愧是「天子儀仗」!

  而此時,儀仗中的持戈護衛們適才聽到有人找來,也已是各皆警惕起身,護在了太師大車前…

  此刻的太師,也已從乘坐帶亭蓋的大車、換作了大轎。

  而聽到了聲響後,便也見那個一襲雪白、潔淨如洗的長袍,一柄令劍,一頂高冠,一副英俊面龐的中年男子掀開門帘,拎起長擺、由轎上小心翼翼地走了下來,看著眼前狀況、正目露疑惑…

  與此同時,榑景明也正來到隊伍前,遙隔數丈、便被士兵們阻攔了住。

  「道家弟子榑景明,拜見太師!」

  隨即,榑景明迅速踩鐙下馬,單膝跪地,俯首作揖、恭敬以拜。

  「道家…」

  白真思慮片刻、便回想了起來,「噢,有印象,昨日的講學爭鳴會,記得道家有來兩個弟子,當中是就有你吧?」

  榑景明應道:「是,謝太師好記性!」

  「嗯,起來吧。」

  白真遂繼續道,「適才聽爾一路疾馳而來,到了關外,還直接打聽本太師行蹤,想必是一路追過來,有什麼急事…要稟告本太師吧?」

  「是!」

  榑景明遂站直起身、繼續應道,「小道追來,正是想趁太師未及遠離,來向太師即刻稟報一些就在太師離開後,寅城內外所接連發生之大事!」

  「大事?!」

  一眾朝臣護衛聽得神色驚駭,唯獨太師是平靜自若。

  「大事?呵呵。」

  白真淡然的微笑著、毫不意外地猜出了大概,「是與寅侯及墨家相關吧?不過…是你追來稟報,莫非還牽涉到了你們道家?」

  「呃…算是吧。」

  對於太師能即行推測到,榑景明也並不感到意外。

  「嗯,你先莫急。」

  白真說罷,隨即擺擺手、吩咐周圍的士兵們讓開,而後從人馬聚堆中走出,徑直步向了榑景明去,邊走還邊說著道:「一些危情機要,可不適合在此所有人都聽到,你我就先共行迴避、到這一旁竹林中去,你再小聲匯報予本太師聽吧。」

  「…是!」

  這回與一眾朝臣護衛們一樣、也露出了些許訝異神色的榑景明應罷,眼看著太師走出來到他眼前後,便也追隨著太師的步伐離開了。

  ……

  在太師的帶領下,榑景明與其一同深入了竹林百餘步,直到外邊的燈火輝光只剩下了微弱星點,壓低的聲音也已完全可以傳不出去了之後,二人這才先後止步,隨後,白真轉過身、看向了榑景明。

  「好了,說吧。」

  「是。」

  原本還打算著將「鉉影閣」之事遮掩的榑景明,見身為縱橫家大師的太師比他更為謹慎,便也放寬了心,將昨夜所見所歷開始和盤托出。

  從被算是他們江湖朋友、這一回的表面身份是法家勢派弟子的「羅大哥」叫醒開始…

  到前往墨家宅邸,見到神秘的鉉影閣斧執事,並與表面是陰陽家弟子、實則是瑤光樓叛徒的「子顯」,風氏小姐風聽雨,以及五十一位墨家弟子們匯合,了解事情全貌,制定詳細計劃、分頭出動…

  到來到城北小山上,由他親手放出的今夜第一箭,百步外擊飛了寅侯的長翎盔,打響了他們的伏擊戰…

  再到引誘追擊後,用陷馬坑徹底拖住士兵、二次伏擊…

  直到最後,斧執事一柄長斧制服寅侯,驅走了全部士兵後,寅侯終於向他們一五一十吐露出來的諸多情報。

  除當中關於墨家的、他榑景明並未聽到的部分,其餘的他所知的、皆已全部告知了太師。

  「…如上,便是這些。」

  榑景明稟報導,「正是斧執事和羋姑娘建議,小道以為有理,這才連夜疾馳追上太師,來向太師稟報。希望太師可以…或是待回到黎京後,可以高抬貴手,不使那寅侯的殘暴野心得逞。」

  「嗯…」

  而面對面的白真,則從頭到尾皆神情凝重、作撫頷深思狀的在認真傾聽著,聽到了榑景明的最後一句話,也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接著,現場鴉雀無聲。

  夏夜的蟬鳴聲中,榑景明緊張的注視著太師、靜待他開口,而白真則撫頷深思著、緘默良久…

  二人長久無話,就此安靜了有好一陣。

  ……

  「嗯…此等危情機要,你應當明白,不可謊報吧?」

  思慮一陣後、白真隨即開口詢問道,「你適才所說的一切,可否擔保千真萬確,沒有欺瞞?你應該知道…在這等事上有所偏差,會導致多麼嚴重的後果,會犯下多大的罪孽吧?」

  「這!」

  太師如此問話自是令榑景明瞬間有些緊張起來,「小道親耳親眼所見處,皆可擔保千真萬確,沒有隱瞞,沒有欺謊。只是…對於當中各人的言辭內容,小道不敢保證真實。」

  「你這小道士還挺坦誠。」

  白真微笑道,「將來自己有何安排?是打算回師門嗎,還是也遊學天下,參加各地的爭鳴會?」

  突然又問到這個,這卻是把榑景明難道,不知如何回答了。

  下山以來,他一直在做的都是陪伴師弟,師弟往何處去、他便往何處去,在這個過程中,再儘量查探任何有關王子禹的下落。

  可要說他自己真正想做的,其實…是尋親。

  下山之前,師父向自己交代了這二十二年來、他所皆被隱瞞著的身世,儘管聽起來很誇張、很難以置信,但…又畢竟是師父親口所言,如不去親眼尋見證實,自己怕是也要始終抱著這份迷惑,牽腸掛肚,如同師弟般、再無法靜心求道…

  「如何?」

  見這小道士久久不作答,白真便又直抒來意道,「若暫無回師門打算,又是前路迷惘,可否有興…到我黎京來,做天子客卿,為天子效力?」

  「啊,這…」

  太師這一問便是更把榑景明是驚住了,此時,便只見他不由自主地、下意識往腰間的繫著紅玉玦的劍柄上瞥了一眼——

  只此短暫的一瞬,將太師的目光也引了過去,讓太師也注意到了那枚玉玦。

  僅此剎那,太師便已瞭然、不再追問。

  「…好吧,明白了。」

  白真於是長嘆了一聲出來,隨後背過手去、仰天眨了眨眼,在深呼吸了一道後,便又轉看向榑景明,平靜卻嚴肅的說道:「那個什麼『鉉影閣』的斧執事,以及墨家的羋小姐,他二人的確思路長遠、考慮周到,然而,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見其貌,未見其實。」

  「可謂是目光與格局…尚且不夠長遠。」

  「其實,如何制住那邘意,如何預防他政變,本太師早已謀劃完畢,即便沒有你來稟報、也足以開展施行了的。」

  白真答說道,「或說…其實已經開始運作,那邘意…已經中計了。」

  「什麼?!」

  這回是如實令他榑景明聽得震驚了,「太師可是當真…」

  「當然。」

  白真點頭笑應,隨即抬手撫頷,準備開始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