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石碑

  這龐大的帝國一夜之間局勢陡變,已經成年的太子死了,太子之下最有競爭力的弟弟也死了,只剩下稟性柔弱的周王李顯和剛滿十三的冀王李旦。

  而如今皇帝下詔要退位,武后專權,已勢不可擋。

  四月底,群臣聚集上陽宮外,請求皇帝先立新君再行退位。然而天后聞之大怒,以衝撞龍體養病為名撲殺重臣逾十人,隨即下令上陽封宮,悍然切斷了皇帝與外界的最後一絲聯繫。

  這是天后臨朝攝政以來,第一次露出了猙獰鐵血的手腕。

  洛陽世家和文武眾臣尚未反應過來,當天深夜,天后密旨起駕洛陽,輕車簡從奔赴長安。

  「……你恨我多久了?」皇帝無力倚靠在軟枕中,望著對面筆直端坐、宮裝曳地的武后。

  雖然四壁嚴嚴實實裹滿了華貴的厚毯,但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以及士兵打馬奔馳的呼嘯,還是能隱約從馬車窗外傳來。

  外面已是深夜了,夜明珠的光輝卻令車廂亮如白晝。天后上身猶如標槍般筆直,不見一絲皺紋的面孔浮起微笑,令那威嚴美貌的容顏更見風情:「恨您?不,從來沒有,我對陛下只有感激。」

  「那你為何要做出這種事?!你就是恨韓國夫人生了李賢,恨我寵愛魏國夫人,否則你為何能做到今天這一步!鴆殺親子,害死雍王,連當年的魏國夫人也是你——」

  皇帝說話一急,當時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武后從桌案後伸手拍打他的背,卻被皇帝狼狽不堪地揮開了:「別碰朕!」

  武后微笑著,不以為意。

  「下一步你打算幹什麼,強迫朕讓位於你,再把朕也一杯毒酒送下去?蛇蠍心腸!朕當初怎麼會喜歡上你這種蛇蠍心腸、因嫉生恨的婦人!」

  「陛下認為我是由愛生恨?」面對皇帝聲嘶力竭的咆哮,武后卻是非常平靜的,甚至饒有興味反問了一句。

  「難道不是?!」

  「不是,」武后笑道。

  皇帝一時氣哽,只聽她悠然道:「帝王之心易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些是我很多年前就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的事實。因此陛下令韓國夫人誕下子嗣,甚至恩寵魏國夫人賀蘭氏,對我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你為何毒死賀蘭氏?!」皇帝怒道。

  「因為她蠢。」

  武后在皇帝憤恨又不信的目光中搖了搖頭,似乎帶著微許憐憫:「在這深宮中,丑或壞都不是死罪,唯獨愚蠢是。作為女子她想當皇后無可厚非,但企圖阻礙我泰山封禪這一點,就簡直是愚蠢到了極致,甚至連她母親百分之一的頭腦都沒有……」

  「自始至終我追求的都是那個位置,千古遺臭也好萬古流芳也罷,我要的都是這一世的權柄與輝煌。這江山將為我震動,社稷將為我改變;我會像三皇五帝一樣青史中留下姓名,並不是作為某個皇帝的后妃或某些皇子的母親,而是至尊九五、升祔太廟,堂堂正正在史書上留下我姓武的年號!」

  皇帝急促喘息著,幾次想打斷她,但不知何故都提不起肺腑中那股氣來,直到最後才顫抖著發出虛弱的怒吼:「你……你別做夢了!你以為世家大族、文武百官真能坐視你鳩占鵲巢,天下民眾真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女人登基稱帝?!笑話!」

  「何為王道?」武后高聲道。

  皇帝猝然頓住。

  「不遵王化者,盡戮之。王道自在青史、自在江山、自在沙場、自在人心……」武后聲音緩和,低沉道:「王道無關男女,如同你我今日至此,亦與愛恨無關。」

  武后站起身,向車門走去。

  「站住!」皇帝顫顫巍巍撐起上半身,喝道:「即便你逼朕退位,天下人又如何能服你?周王冀王尚在,你就敢堂而皇之地登基?!」

  武后回首一笑,紅唇在燭火中閃爍著寶石般的光澤:

  「那就是我的事了。」

  武后反手關上沉重的車門,衛士立刻上前,咔噠一聲落了鐵鎖。

  「天后,」明崇儼俯身道。

  車馬飛馳,將洛陽城門遠遠拋在身後。前方原野遼闊、黑夜如墨,遠方是風雨飄搖中的長安城。

  「……找到他們了嗎?」武后低聲道。

  「找到了。」

  「在何處?」

  「黔州。」

  武后蹙眉道:「為何在黔州?」

  明崇儼不動聲色,並不答言。

  無數斷裂的思緒充斥了腦海,武后搖搖頭,憑藉呼嘯的夜風將它們盡數拋出腦海,片刻後道:「罷了。令宇文虎親自帶人去帶他們回來……一定要趕在登基大典之前。單超不要緊,謝雲一定要活的,切記!」

  明崇儼一欠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

  「我們今天就要離開這裡,」單超道。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坐在會仙樓二層靠窗的位置上,謝雲夾起一筷子新鮮素菜,放水裡盪了盪洗去油星,慢慢吃了,半晌才悠悠問:「為什麼?」

  他身上的毒素已經盡數清除,然而受傷的左臂卻沒有完全復原。單超把過脈,知道是傷了經絡,內力運行已經十分凝阻了,即便強行把至精至純的內力灌輸進去也沒有用。

  內功高手的身體比常人強健,但也更加脆弱,一點小傷就有可能對武功修為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所幸謝雲現在已經不需要依靠縛龍草下的清泉續命,只要他們動身,隨時都能離開這座小鎮。

  「你不想去其他地方看看麼?」單超反問:「臨走前去灌幾壺泉水給你喝吧,說不定有用。」

  謝雲卻用筷尖點了點單超,用了簡單一個字評價:「傻。」

  「……」

  「縛龍草下生水源,名曰洗龍泉,顧名思義對毒素有很強的吸附作用,但喝下肚去是沒用的。早年青龍族人曾經很依賴這片水源,但後來縛龍草除之不盡、滅之不絕,只得全族搬遷到涼州,與我同輩的已經沒人知道洗龍泉的存在了……」

  單超狐疑道:「那你怎麼知道?」

  謝雲微頓,沒回答,只神情複雜地笑了笑。

  謝雲一身尋常布衣,白繩束髮,作平民打扮。但常年身居高位讓他一舉一動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言行舉止氣場極為突出,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非常吸引目光的存在。

  眼見酒樓里好幾撥客人頻頻回頭,單超咳了一聲,點點面前的杯盤吸引住謝雲的注意力:「既然如此,我們帶些泉水去涼州關山,也好探望下你的族人,怎麼樣?」

  「去關山幹什麼,」謝雲意興闌珊道。

  「在京城待了那麼多年,你不想到處去走走?」

  謝雲喝了口茶,說:「我都無所謂。」

  單超剛要想詞兒來攛掇他,忽然瞧見了什麼,視線向樓下一瞥。只見人來人往的街道對面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深藍衣衫的男子,俱是身材高大、形容利落,正舉著一張畫像,站在點心鋪子門口向小二打聽什麼。

  單超眼底閃過一絲森寒,再回頭時卻毫不顯露,輕輕把酒杯扣在桌上:「我去付帳,準備走吧。」

  謝雲「唔」了一聲。

  單超匆匆走下二樓,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混進人群中,無聲無息走向對面的點心鋪。

  兩名男子在店小二處什麼都沒有問出來,其中一個剛要收起畫像,另一個卻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往不遠處看。只見不遠處一個精悍結實的背影正順著人流往集市上走,衣著雖然簡單普通,但步伐卻明顯能看出與常人迥異的強悍氣勢,而且後腰隱約露出劍柄一角,順著日光反射出一線奪目的金芒。

  「——懷化大將軍。」其中一名男子低低道。

  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拿著畫像的那人當即轉身回去通知自己的同伴,而另一人拔腳跟上,不遠不近地綴在了單超身後。

  單超快步穿過集市,熙熙攘攘的行人從身側穿過,孩童擠來擠去,商販的吆喝此起彼伏。他似乎完全沒發現尾隨在自己身後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緊迫,眾目睽睽之中,只見他腳步一轉,逕自進了鬧市中的一家客棧。

  尾隨者停下腳步。為首一人把手反到背後無聲地做了幾個手勢,當即有十數人散開,從前門、窗下、後廚等出入口虛虛地圍住了整間客棧。

  「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單超停下腳步,剛張開口,忽然後肩被枯瘦有力的手緊緊抓住了,緊接著鋒利的匕首便貼在了後心:

  「單將軍,」身後有人冷冷道,「請跟我們來。」

  單超沒有回頭,對面前不知所措的店小二微微一笑,隨手扔給他一塊碎銀:

  「賠償費。」

  身後那人陡然生出一絲不妙的預感。

  然而這時已經來不及了。話音落地的同一瞬間,單超轉身伸手——那人只覺自己持匕的手腕被鐵鉗般的巨力抓住,卻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劇痛便伴隨著「咔擦」一聲骨骼碎裂的脆響傳來!

  「啊啊啊——」

  雕金鑿龍的寶劍出鞘,氣勁沖向四面八方,人影與掀翻的桌椅碗筷一同向後傾倒!

  侍衛憤然爆喝:「動手!」隨即從前門和窗口紛紛闖進了店堂!

  鏗鏘一聲,尚方寶劍被直直插|入地板,單超雙手扶在劍柄頂端,環視面漆那如臨大敵的包圍圈,淡淡道:「一起上吧,快點。」

  ·

  與此同時,會仙樓外。

  謝雲付錢叫來輛驢車,說了個地址,仿佛全然沒有看見身後混亂的集市,沿著青石板街道逕自出了城。

  伏龍山腳下樹木蒼鬱,日光透過樹影,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光點。驢車在城門外停了,謝雲謝過趕車的小販,沿著山路走了一頓飯工夫,路邊漸漸出現稀疏的農戶與炊煙,牛羊在不遠處放牧,是個城郊的小田莊。

  他沒有走進田莊,而是繞了二里路,沿小溪進了村莊後山,在山陰處一片空地前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處破敗的小院,因為風雨侵蝕、年久失修,半座院牆已經塌了,青草順著小徑一路爬上台階,鳥兒嘰嘰喳喳在茅草頂上做了巢,井口邊生滿了蒼綠的青苔。

  院中有一座灰黑色的墓碑。

  謝雲對停在不遠處山道上的華貴馬車,和守在院外劍拔弩張的十數個侍衛視而不見。他的面色平靜甚至有點淡漠,腳步沉穩不疾不徐,在所有人緊迫到極限的注視下走進小院,站在了石碑前。

  宇文虎把手中三炷香插在果盤中,直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泥:

  「別來無恙,謝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