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開印

  「那天晚上你進了我的書房,」謝雲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如同堅硬的冰塊在冷水中碰撞,問:「是想翻找什麼?」

  不遠處那身影僵立片刻,悄然退後半步,隱藏在了不易發現的視線死角處。

  「你要殺我滅口麼,師父?」單超平靜道:「那你下手可得狠點兒,不然萬一我沒死成可就糟了。」

  謝雲重重一腳把單超踢得向前踉蹌,緊接著揮劍刺去!單超多年來在戰場上鍛鍊出的敏銳至極的搏鬥直覺拯救了他,在千鈞一髮間堪堪避過,步伐倉促卻又精妙至極,轉身就以一招空手奪白刃來搶太阿劍。

  武將不是禁軍統領,出入宮禁是不能攜帶兵器的,眼下格鬥就吃了極大的虧。但謝雲怎能被他奪下兵刃?當即變招就把他往後逼退。

  誰料單超打起來相當悍厲,面對如此重壓還不退反進,更加向謝雲身邊貼近,一手直取他的咽喉,另一手就探向太阿劍柄。謝雲當即怒道:「不知死活!」緊接著劍鋒抬起迎上——常人此時早就連連閃避以求自保了,單超卻以兩敗俱傷的架勢向前衝來,只見太阿劍雪光如毒蛇吐信般,重重敲到了他胸前!

  就在那一瞬間,單超驟然停住。

  謝雲眼梢一跳——此刻要收手已經來不及,他幾乎是有一點狼狽地重重挽了個劍花,才在血濺當場的前一瞬間收住了攻勢。

  「師父……」

  謝雲狠狠當胸一腳,「撲通!」把單超踹得摔倒在地,緊接著太阿劍鋒就指在了他咽喉前。

  「想死就去跳玄武湖!」謝雲厲聲道:「犯什麼毛病要麻煩別人來殺,滾!從此別想再進我府門半步!」

  他掉頭就要走,卻被單超坐起身一把抓住手:「等等,謝雲!」

  單超從衣襟中摸出一樣東西,赫然是用金線吊著的,一隻裝著白色乾花的小玻璃瓶。

  「你要成婚了,我也沒什麼好送你的。我在沙漠中遇到馬賊偷襲,把馬賊幫頭子抓起來斬首的地方發現了這種小花,就想著也許你喜歡。」

  單超一隻手拉著謝雲,另一隻手捏著金線,玻璃瓶微微晃蕩,折射出他有一點傷感又含著微笑的面容。

  「那一年你帶我去趕集,看見有人賣新鮮的花串兒,想買卻又走了。當時我們沒什麼錢,在沙漠裡待了那麼多年,光維持日常食鹽飲水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更別提你還要買紙筆來教我念書。」

  「那天晚上回家後我就一直想著給你弄兩支花兒來,但第二天清晨再去集市,賣花的已經走了。我就想,沙漠中哪裡能摘到這種白花呢?」

  「我沿著克魯倫河一路往下找,縱馬走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太陽完全升起來了,才在河邊一處岩石縫隙中發現了這種小花。我把它們摘下來栓成串,趕在它們因為高溫失水枯萎前送回家,然而進屋就看見你站在院子裡……」

  單超晃了晃金線,儘管往事血腥慘烈,眼底卻是漫長悠遠的回憶:「剩下的一切就好像夢一樣,不論我怎麼回憶,都想不起全部的細節了。」

  謝雲眯起形狀鋒利的眼睛,半晌冷冷道:「有時候忘卻反而是一種幸運,上趕著去尋求真相才是找死。」

  「但那些忘記了的東西才是一個人存在的證據,不是麼?」

  兩人一高一低,彼此對視,雪亮修長的劍身上映出他們的面容,以及更高處深冬長安陰灰的天穹。

  半晌謝雲鼻腔中輕輕哼笑一聲,掙脫了單超緊拉住他不放的手,微微低下頭近距離盯著男子年輕深邃的眼睛,低聲道:「你要是憑自己的本事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將來有一天逼得我不得不將真相和盤托出來換取活命的機會,那當然是你的本事。但在那之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找死,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而已。」

  他收劍回鞘,退後半步。

  但這次他還沒有往回走,單超突然站起身,抓住他肩膀往懷裡一帶,緊緊抱住了他!

  「我……我知道,師父,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保護我。」他不顧反抗,強行緊貼在謝雲耳邊,聲音微微不穩而又極度沙啞:「我想不起很多事情,但有些東西我一直都知道……」

  謝雲觸電般抬手抓住他肌肉結實的手臂,想把他推開,但怒斥還沒出口就僵住了。

  「這八年來,很多次我快死在戰場上的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你。我想要是我死在外面了你會怎麼樣,會不會流淚?會不會至少為我感到有一點難過?」

  單超喉結滑動了一下,吸了口酸澀的熱氣,呼吸帶起的氣流從謝雲耳邊拂過,恍惚就像是個溫熱又朦朧的親吻。

  「現在我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哪怕我再找死你都會保護我,就像當年在慈恩寺門口,就像後來那些送去西北的糧餉火器……」

  ·

  花池另一側的石柱後,楊妙容一手緊緊捂著嘴,面色因為過度震驚而毫無血色。

  穿堂風從走廊呼嘯而來,讓她剎那間一個寒顫回過了神。她下意識抬起因為良久而已經麻木的腳,連退數步,幾乎是強迫自己將視線從不遠處單超和謝雲的身影上挪開,轉身倉惶向遠處走去。

  怎麼會這樣?

  他們到底……到底在做什麼?

  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她其實並不能聽見具體的對話內容,但單超的動作卻能看得一清二楚。當單超從懷裡取出那隻小玻璃瓶時,那天被強壓在心底的疑惑終於再一次隱約冒出了頭:

  是怎樣的關係,才會讓一個征戰歸來的男子將萬里迢迢親手帶來的花,放在金銀財寶中送去謝府?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那根本不是徒弟對師父的尊敬,甚至也不是初回京城的武將對權臣的討好,分明是求愛!

  楊妙容腦子裡嗡嗡作響,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的方向,甚至連走出了太極宮地界都沒發現。正神思恍惚間忽然她迎面撞上了什麼,下意識低呼一聲,只聽前面傳來無比耳熟的聲音:「——楊姑娘?你為何在這裡?」

  那聲音里的驚喜藏都藏不住,楊妙容一抬頭,少頃才反應過來:「太……太子殿下。」

  「楊姑娘怎麼不在太極宮筵席上?」太子立刻扶住她福身行禮的動作,滿腔驚喜都化作了擔憂:「你這是怎麼了,臉色如此蒼白?」

  楊妙容心緒混亂,只搖頭說不出話,太子看見就急了:「難道是哪裡不舒服?來人!快去請太醫——」

  「殿下不必匆忙,」楊妙容回過神來,立刻阻止:「我不過是……不過是隨便散散心,無意中衝撞玉駕,請殿下千萬恕罪。」

  她看著滿面關切的太子,不知為何心臟砰砰直跳,某根神經在腦髓深處驟然放鬆又繃緊,讓她心緒不寧。

  這種感覺跟剛才的慌亂和不知所措又截然不同,楊妙容無法判斷是驚悸之後的虛脫還是其他什麼,只覺眼前的景物都陣陣發虛,五感都仿佛置身於雲端似的落不到實處,唯一清晰的便是嗅覺。

  仿佛有種怪誕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虛無縹緲卻又時隱時現,很快從鼻腔中充斥了她的咽喉。

  「楊姑娘是多飲了兩杯,還是在席上悶著了?」太子把楊妙容扶到花園中的石椅上,一疊聲令隨侍宮人去拿絲絨坐墊,又親手捧了熱茶來:「天冷,姑娘快請喝些熱的暖暖身子,千萬別凍著了。」

  楊妙容勉強笑笑,只覺胸腔一陣陣發緊,深深呼吸想稍作緩解,空氣中那無處不在的怪異香氣卻似乎更加濃重起來。

  為了壓下噁心欲嘔的感覺,她接過茶來喝了幾口,誰料水中竟然也沾染了那味道,令她差點沒把茶吐出來。

  「楊姑娘怎麼了?」太子終於發現了異狀。

  「……殿下可曾聞到什麼?」

  太子茫然搖頭。

  應該是驚慌之下產生的錯覺吧,楊妙容這麼想著,勉強應付過太子的連聲詢問,又低頭喝了口熱水。

  「……自梅園那天相見之後,我便時時刻刻想著楊姑娘的話,心內百感交集,受益良多……」

  太子的聲音就像隔著水面似的朦朧不清,楊妙容低頭看著茶杯上裊裊上升的熱氣,呼吸輕淺急促,胸膛微微起伏,忽然只聽太子問:「……姑娘覺得呢?」

  「什麼?」

  「我說那天姑娘告訴我,江山社稷皆交予我手……楊姑娘?」

  楊妙容幾乎是有些慌亂地站起身,笑道:「請殿下恕罪,我們還是去別處走走吧,如何?」

  太子自然無所不允,甚至還有些竊喜,忙令自己帶的那兩三個侍從遠遠退到後面,自己和楊妙容並肩在鵝卵石小徑上緩步前行。

  雖然楊妙容心事重重,但太子卻覺得這短短片刻間的每一步都那麼珍貴,滿心興奮、難忘、期待和失落交替而來,讓他幾次想要開口,又遲疑著咽了回去。

  如此難得的獨處時光,不說點什麼又似乎太可惜了,掙扎了足足一盞茶功夫後太子終於咳了一聲,試探道:「最近難得見楊姑娘入宮,平時都在忙什麼?」

  ——楊妙容很想捂住口鼻,擋住那附骨之疽般無處不在的香氣,但太子面前又無法做這麼失禮的事情,只得倉促回答:「婚事近在眼前,因此每日都忙於準備,請殿下見諒。」

  太子神情黯淡了下:「……啊,是啊。」

  頓了頓他又貌似不經意般問:「怎麼不見謝統領?還在宴席上嗎?」

  楊妙容一開口,霎時有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從心底油然而生,快得幾乎控制不住,燒得她皮膚都似乎在微微刺痛:「……我不知道!」

  太子奇道:「什麼?」

  楊妙容張了張口,陌生的、難以遏制的憤怒混雜著荒誕怪異的香氣,從極度鎖緊的胸腔一路席捲四肢百骸,說話時她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倆自己都難以辨認的粗啞:

  「殿下可知道謝統領和忠武將軍單超,是什麼關係?」

  她不應該問的,楊妙容自己心裡知道,但就是有股極度狂暴又不可控制的力量從神經末梢騰起,鬼使神差令她問出了這句話。

  她捧著茶杯的手微微發抖,指尖已經發紫,陶瓷上驟然爆出了極為細小的龜裂。

  「單將軍啊,」太子不疑有他,嘆了口氣道:「單將軍倒是個正直的人,只是太顧念舊情了些。當年他曾在北衙禁軍中待過一段時間,為此一直格外敬重謝統領,但——謝統領卻因單將軍自請戍邊的事耿耿於懷,每每私下打擊報復……」

  「只是這樣嗎?」

  楊妙容的聲音冰冷尖銳,渾然不似往常,太子不由皺起眉望向她:「確實是這樣——姑娘你怎麼了?」

  楊妙容上前一步,神情眼光幾乎咄咄逼人:「真的只是這種關係嗎?!」

  太子瞳孔驟然緊縮。

  下一刻,太子倉惶退後,因為乍然受驚甚至差點咬到了舌頭:「楊、楊姑娘?!等等!停下!來人,來人——!」

  隨從宮人聽見不妥,忙快步趕來,登時結結實實愣在了當場。

  只見楊妙容手一松,茶杯砰然落地摔了個粉碎;她一手緊緊捂住胸口,艱難劇烈地喘息著,從肩背、脖頸上漸漸泛出了大片可怕的刺青。

  ——口有須髯,頷有明珠,喉有逆鱗,那赫然是一頭龍。

  楊妙容終於在那暗藏猙獰的、致命的香氣中,平生第一次開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