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拒婚

  臘月二十三,二聖率眾臣親至太極宮廣場,祭告上天,辭去舊年。

  浩浩蕩蕩的儀仗在這十數里方圓的巨大廣場上駐紮,花團錦簇連綿不絕,盛典一直從午後持續到了傍晚。期間聖上與天后並肩坐在皇帳最前,太子帶著他的弟弟雍王李賢、周王李顯和冀王李旦左右侍奉,左右文武眾臣順著品級排列下去。

  因正是小年,長長的祭詞之後便是歌舞賜宴,珍饈佳肴流水般送到了每一張桌案上。皇帝有意彰顯于闐舉國歸順的功績,特意令于闐王攜公主坐在了自己身側,又讓從當年到現在都特別合他心意的單超坐在了下手。

  單超對宮裡的酒宴和歌舞都不太熱衷,目光正垂落著不知在思忖些什麼,突然只聽聖上笑呵呵問:「愛卿發什麼呆呢?可是宮中的食物不合口味啊?」

  周圍重臣席上幾道視線明里暗裡投了過來,神色各異,紛紛打量著這個新晉的紅人。

  皇帝當眾垂詢,甚至還注意到了他沒怎麼動筷子的細節,這其實是一種重視的表示。但這個問題又頗有些微妙,回答是或不是都容易在其他世家出身的重臣面前留下笑柄,煞是棘手。

  「多謝陛下關愛。」單超站起身來溫和道:「回稟陛下,確實不太合。」

  皇帝饒有興味道:「喔?」

  「臣在塞外征戰八年,飲食習慣早已與西北部族無異了,深冬時常與將士分飲烈酒禦寒,因此並不習慣宮制酒水,望陛下見諒。」

  一番對答自然流暢,又隱隱點出了邊關艱苦的征戰生涯,皇帝登時龍心大悅:「是,是朕的疏忽!來人,給忠武將軍端上烈酒來!」

  宮人立刻層層通傳,少頃果然換了新的酒壺。單超自己斟滿了一盅烈酒,仰頭一飲而盡,欠身道:「謝陛下厚賞。」

  「好、好。」皇帝倒很喜歡這番做派,當即一時興起,竟然也讓人給自己斟了杯烈酒來飲了,砸了咂嘴笑問:「愛卿覺得這酒如何哇?」

  「回味醇厚,果然佳釀。」單超頓了頓,話鋒一轉道:「只是相比軍營中與同袍將士共飲的糙酒,似乎還少了些滋味,陛下見諒。」

  當下周圍眾人的感想不約而同都是——你真的夠了!

  偶爾裝個逼博取聖心就算了,老來老來是什麼意思,有本事現在就請旨回西北吃沙子去啊!

  殊不知單超其實是真想回西北打仗去的。領兵之人在京城待著並沒有什麼作用,只有征戰沙場才有可能建立功勳,從而扶搖直上、位極人臣——皇帝似乎也從他的話里品味到了這點暗示,當即眉頭微皺,似乎沉吟了下。

  「我也要喝酒!」忽然嬌嫩而響亮的聲音響起,只見一個粉紅狐毛襖裙戴綠寶金釵的小姑娘擠到單超身側,皺著小眉心:「給我那個酒,給我!」

  單超沒提防,順手把小姑娘抱起來:「你要什麼?」

  「那個酒!」

  「太平!」武后從皇帝身側探出頭,低低喝了一句。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皇帝與武后的幼女,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太平公主。

  多年後權傾天下的鎮國太平公主此時剛十一歲多,生得粉光玉潤、唇紅齒白,正是最驕縱淘氣的年紀,奶媽急急上來哄都不肯聽,鬧著就要烈酒來飲。單超想放手讓她下去,但混亂間又沒人製得住這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公主,加之皇帝又哈哈大笑著和稀泥;折騰半天后武后和奶媽都屈服了,單超只得拿了一雙乾淨筷子,蘸了點烈酒,結果太平公主剛一入口,眉眼瞬間皺成了包子。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單超眼疾手快,一手捂在了她嘴前。

  「噗!」下一刻小公主噴了他滿掌心。

  連武后都忍不住笑了,急忙令人上濕布來給單超擦手。

  太平公主此刻終於有點不好意思了,小臉紅紅地捏著衣角,扭捏地從單超懷裡爬下來,連看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急急忙忙跑到了母親那一邊。

  皇帝笑道:「忠武將軍了得,太平倒遇見克星了。」

  周圍眾人都捧場地撫掌而笑,只有武后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微微一凝。

  而在武后手邊,謝雲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毫無覺察般,目光定定地望向場中眾多舞女,甚至對單超緊緊落在他身上的視線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皇帝正要再說什麼,突然鴻臚寺官員快步從場外走進,對執事宦官耳語了幾句。宦官面露難色,遲疑片刻後終於點了點頭,轉身對皇帝武后拜了拜,然後上前悄悄說了幾句什麼。

  「哦?吐蕃呈上國書?」皇帝一皺眉,「拿來給朕看看。」

  宦官呈上一封羊皮燙封的厚重捲軸,皇帝親手拿下來,偏向武后那邊,將羊皮紙鋪展開來,第一眼就看見了濃墨重彩的:

  「……聰慧敏捷,端莊淑睿,因此求娶太平公主,已結永世秦晉之好……」

  正過著小年,于闐才來歸順,吐蕃竟敢要求和親?

  武后眼底霎時划過冷厲的光芒:「聖上!」

  「大膽吐蕃,此事決計不能成!」皇帝啪地將捲軸一合,沉聲道:「不過如何回絕卻不好辦,待朕想個萬全的說法——」

  隨即他語氣猝然一頓,視線轉向了左手邊。

  太平公主正掙脫了奶媽的手,跑到單超桌邊,倨傲地對大塊炙牛肉點了點。

  這道炙牛肉是特意按塞外風味做的,乃是將大塊牛肉撒了重重的辛辣香料火烤而成,不同於大唐宮廷傳統口味,吃時需用銀刀切成小片入口。單超見她想要,就拿起銀刀,點了點牛肉問:「臣給你切一片嘗嘗?」

  「我自己來!」太平從他手中奪過銀刀,像模像樣切下來半塊,「呀!」了一聲說:「怎麼有血!」

  「就是這樣吃的。」

  「有血怎麼吃?」

  「這樣嫩。」

  太平公主用刀尖刺著這塊牛肉舉到眼前,勇敢地觀察了一會兒,點頭道:「唔,要是不嫩的話,本公主可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了!」說著送進嘴裡,嚼了嚼咽下去,半晌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評價道:「——雖然腥膻,倒也確實生嫩,便不治你的罪了罷!」

  皇帝嘴角微微帶著笑,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那邊;而武后則緊盯著皇帝的表情,一個荒謬而可怕的念頭突然從她心底升起——

  「倒是個俊生哥兒,」泰山封禪後皇帝說起單超時,曾經無心地開出這樣一句玩笑:「要是太平再大幾歲,夫婿倒可以按著那個模子去挑……」

  武后握住座椅扶手的指尖突然一緊,幾乎是顫抖著厲聲道:「陛下!」

  但皇帝似乎根本沒聽出她話里驚懼的阻止之意,就在陛下二字出口的同時,他已經笑呵呵地開了口:

  「忠武將軍?」

  單超起身道:「臣在。」

  武后猝然回頭看向謝雲,而謝雲並不知道吐蕃國書說的是什麼,此刻剛抬起頭,狐疑地微微皺眉。

  在他身側,原本正慣常歌舞的楊妙容似乎發現了異動,疑惑地輕聲道:「謝雲?」

  「你才回京,府里也沒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未免太冷清了些。」皇帝笑容可掬,隨手指了指不遠處翩翩旋轉的舞姬們:「朕給你指兩個絕色的歌伎在府中,如何啊?」

  皇帝心裡已有了賜婚的念頭,但這個問題卻設置得極為老辣,只看單超是哪種人——笑逐顏開點頭謝恩?還是當場堅拒,來個匈奴不滅大丈夫何以家為?

  周圍眾人不解其意,但幾道視線都同時投了過去。只見單超也愣了愣,隨即一拱手,直視著金鑾椅上的皇帝道:「多謝聖上厚愛,然而臣愧不敢受。」

  武后臉色變了,連連對謝雲使眼色,示意他趕緊想個辦法把場面岔開。

  皇帝臉色也變了,卻是多了幾分真心的愉悅:「哦,為何?既然你年紀輕輕又無婚配,朕倒是有個想法……」

  「因為臣已有婚約在身。」單超說道,「因此辜負皇恩,請聖上恕罪了。」說完便深深俯身拜了下去。

  四下鴉雀無聲,帝後兩人的臉色登時都變得十分精彩。

  謝雲握著筷子的手指倏然一頓,落在了楊妙容眼底。

  「你……你有什麼婚約?」皇帝錯愕異常:「什麼時候在哪兒訂的?」

  「回稟聖上,是臣早年流落大漠時定下的婚約,如今已有十多年了。雖然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未娶過門,但不論滄海桑田、世事變遷,臣心裡始終只記得那一個人,希望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前去迎娶,這個願望至死都不會變。」

  單超站起身,深吸了口氣,一字字清晰道:「因此聖上厚愛,只得拒不領受了。」

  酒宴仍然在繼續,外面歌舞昇平,這狹小的皇帳前氣氛卻古怪而緊繃。

  謝雲的手指不住顫抖,少頃只聽啪地輕響,他把銀筷反手扣在桌案上,起身拂袖離開了筵席。

  皇帝看著單超,似乎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麼剛剛才看中的乘龍快婿人選轉眼就飛了。他本來對於這個並非出身世家的年輕將領還有所遲疑,心裡其實並不確定,但一知道對方身有婚約之後,反而越發遺憾後悔起來,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愛卿就如此肯定嗎?畢竟是很多年前的婚約,那姑娘若是嫁人了,或死了又如何呢?」

  「他沒有死。」單超一笑,說:「若是嫁人了,我就等他嫁的那個人死了,再續娶回來就是了。」

  皇帝一貫有些愛自詡深情,若是換做平常肯定會大加褒獎,指不定還得引為知己;然而對方拒娶的對象成了他自己的女兒,登時就有點下不來台了,半晌只得委婉道:「愛卿也太固執了點!」

  「忠武將軍正是人品正直,才會顯得固執。」武后不失時機地□□來一句:「陛下,吐蕃那邊的事並不太急,待年後你我想個法子也就是了,何必匆忙就下了定論呢?」

  「……」皇帝只道武后是嫌單超和小公主年齡相差太大了些,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說什麼,半晌才擺擺手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單將軍,朕不過白問一句,你坐下吧。」

  單超這才告了罪,視線從武后難掩鬆了口氣的神情上一掃而過,不動聲色地坐回了桌案後。

  沒有人知道這短短一段插曲的緣由,很快宮人上前撤下殘席,換上酒水果子點心等物,又奏起了絲竹笙簫,歌舞伎也紛紛換了新的妝容上前來柔媚起舞。

  單超推說酒沉了要去散散步,向帝後告了罪,轉身離開了酒宴。

  太極宮後苑較為冷清,林苑花池早已封凍,只見松柏在雪地中露出蒼綠。單超的腳步踩在積雪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響,他轉過遊廊,突然步伐一頓。

  不知何時他咽喉已抵上了森寒的劍鋒,順著血槽向盡頭望去,身後探來的那隻手修長有力,指關節正泛出堅冰般的青白。

  「……」單超的眼神微微變了,嘴角勾起了一絲極淡的笑紋:

  「不過是說了幾句真心話而已,師父,有必要對你親自養大的徒弟刀兵相見嗎?」

  遊廊下隔著花池,另一側石柱邊轉出纖瘦清麗的身影,抬眼望見這邊僵持的兩人,猝然停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