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從昏暗的地道口上前一步,走進密室,站在了跳躍的火把下。
他長發一束綁在後頸,身高起碼長了兩三寸,寬衣廣袖、略略收緊,也許是骨骼終於舒展開的緣故,身形透出非常瀟灑利落、甚至稱得上是優雅的風概。
令人意外的是,仔細看的話他下頜骨形狀都有輕微變化——輪廓更深、線條稍硬,不再是女性那種令人怦然心動的低柔秀美,而更添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鮮明奪目的風采。
——像謝雲這樣武技已臻化境的人,身姿形態,自有風度,走在人群中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單超握緊了劍柄,卻只見謝雲隨意瞥了他一眼:
「誰是你師父。」
——雖然世易時移,場景也完全不同,但這每個字都一模一樣、甚至連語氣中熟悉的輕蔑都分毫不差的話,卻突然和記憶中碧血黃沙烈日下七星龍淵當頭斬來的那一幕相重合。
單超牙關緊了緊:「你……」
「太阿劍?」傅文杰突然發現了什麼,驚道:「為什麼你有太阿劍,你又是從哪弄來的?!」
他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了,衝動地上去就想奪,謝雲卻輕輕鬆鬆把包著白金皮鞘的長劍換了把手:「少莊主,認不出我了嗎?」
傅文杰猝然僵住,打量謝雲半晌,似乎從他俊美的眉眼間找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
「——你,難道你就是……」
「多年不見,想必在下面容衰老了很多,少莊主認不出來是正常的,」謝雲戲謔道:「不過老盟主當年的英雄風采倒是令在下印象深刻,雖然只是匆匆交手,其後卻記憶猶新,至今不能忘懷。」
傅文杰愕然道:「原、原來當年打敗家父奪走神劍的……就是你……」
「沒想到再次踏進鍛劍莊,不僅老莊主已然仙逝,連整個傅家都家破人亡了。」謝雲的視線越過傅文杰,望了眼密室中那座黑沉沉的棺木,極有風度地欠了欠身以致哀禮:「——今日才見到少夫人,逝者已矣,少莊主節哀。」
傅文杰退後半步,從臉上神情來看,他現在的感覺應該極其荒謬。
「你、你奪走盟主信物龍淵太阿,害得傅家不得不鍛造假劍來掩蓋,還因此被神鬼門轄制多年,現在還敢堂而皇之地上門?!」
與此同時另一邊,單超驟然看向謝雲,心中某個狐疑已久的點突然被打通了:「你也曾是神鬼門中人?!」
謝雲輕輕瞥了眼單超,唇角似乎噙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
「那七星龍淵為何會在我這裡?」單超疾步上前,聲音幾乎稱得上是嚴厲的:「當年在漠北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想殺我?是你把我從漠北帶到長安慈恩寺,還是——」
他的聲音猛地一頓。
只見謝雲隔空用劍鞘頭向他點了點,雖然動作十分柔和,但剎那間太阿劍氣卻如他話里的意思一般鋒利刺骨:
「我不跟弱者說話。」
單超猝然停住了腳步。
「奪走龍淵太阿的人雖然是我,但當初比武,堂堂正正,令尊也是服輸的。」謝雲轉向面色青白的傅文杰,話音出乎意料地和緩:「再者,神鬼門雖然以此為把柄對鍛劍莊多有轄制,但據我所知也給了你們不少好處,否則老盟主當年號令武林不會那麼順利,我說得對嗎?」
從傅文杰悻悻的神色看來,他說得應該沒錯。
謝雲又道:「世間交易大多如此,有輸有贏,有失有得。神鬼門對鍛劍莊除了打壓利用之外,也有諸多栽培資助;老盟主這一生都德高望重,離世後亦哀榮極盛。在下一點愚見,覺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少莊主覺得呢?」
——單超發現,謝雲的確有這種能力。
只要他想,他就能循循善誘、娓娓道來,令人在不知不覺中陷入其語言的陷阱,甚至對此深信不疑。
單超望向傅文杰。鍛劍莊少莊主蒼白的面孔微微扭曲,半晌果然艱澀地吐出來一句:「……事已至此,就隨便你說什麼吧。」
謝雲點點頭,看樣子竟有些全盤在握的欣然。
他剛開口似乎想說什麼,突然地道上方傳來微微的震動,隨即從四面八方由遠而近,泥土從磚縫間簌簌灑落。傅文杰一抬頭,嘶啞道:「馬蹄?」
「京師長安,驍騎大將軍宇文虎。」謝雲悠然道,「東宮太子身中奇毒,鍛劍莊內可能存有解藥的消息被神鬼門傳了出去,因此當今聖上令宇文虎率五百親兵能南下來搶……來取這世上最後一朵雪蓮花。少莊主,你應該知道神鬼門和當今聖上的關係吧。」
傅文杰頓時神色恍然:「——原來姓景的突然上門,就是為了這個……」
「是,現在你打算怎麼辦?」謝雲饒有興味問:「罪行敗露,強敵環伺,你還能怎麼做呢?」
換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發現,那一刻只有單超清清楚楚地,從他師父上翹的唇角里看出了一絲邪氣。
馬蹄聲越來越近,在地道中響起沉悶而模糊的回音,聽方向應該是向著後山別院大門去了。
「怎麼辦……你問我怎麼辦。」傅文杰站在棺材邊,目光渾濁渙散,半晌突然沙啞著嗓子冷笑起來:
「——大內第一高手在這裡,驍騎大將軍在上面,神鬼門已經肯定擋不住了——你竟然還問我想怎麼辦,現在難道不是該你們來說,你們想把我怎麼辦嗎?!」
他最後幾個字尖利幾乎破音,出乎意料的是謝雲卻搖了搖頭:「沒人能拿你如何,少莊主,你已經贏過所有人了。」
話音剛落單超便意外地挑起眉,緊接著,傅文杰冷笑的聲音驟然加大:
「哦?此話怎說?我可不明白。」
謝雲微微嘆了口氣。
「你明白的,少莊主。」他緩緩道,「你中毒日久,已時日無多,本就已經沒什麼活路了……死人無可要挾,是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
單超當時就愣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因為情緒激盪導致氣血上涌,傅文杰剛開口就劇烈咳嗽起來,緊接著一口唾沫夾雜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噴到了地上,站在不遠處的單超神色微變。
「不愧……不愧是你師父,」傅文杰終於勉強止住咳嗽,笑著沖單超說了句:「真的連這都能知道——哈哈哈!謝統領是怎麼發現的?」
謝雲一哂:「不過是令人搜了搜少莊主的房間而已,手下勤快,當不得誇獎。」
單超錯愕道:「你為何要服毒?」
傅文杰嗓子咳啞了,只擺手不說話,慢慢退回到棺材邊,頹然坐回了杌子上。
那一刻在地下室擺動不定的火光中,他面上終於清清楚楚地、再也無法掩飾地,浮起了致命的黑氣。
「因為所有害死了少夫人的兇手都得為她賠命,包括沒有保護好妻子的少莊主自己。」謝雲抱臂站在密室門口,一側肩膀微微抵在粗糙的牆面上,微笑著開口道。
「如果當初在小姑刁難時,拿出作為兄長的威嚴來堅決支持愛人;如果當初在母親指責時,拿出作為丈夫的擔當來堅決維護妻子;如果當初得知胎兒為女時,拿出作為父親的氣概來堅決保護自己未出世的親生孩子……那麼到今天,一切的結果都會截然不同。」
「所有罪惡的始作俑者都是你,傅少莊主。」謝雲眼底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憐憫和殘忍:「是你的猶豫和掙扎害死了她,害死了你們的孩子,是你在最開始就親手寫下了今天妻離子散的結局。」
每一個字都像是帶著笑意的利刃,一刀刀剜向傅文杰心底最痛的地方。
單超望向棺材邊傅文杰的表情,心中一顫:「別說了!」
「我說錯了嗎?」謝雲好奇道:「——少莊主?」
傅文杰手按在棺材蓋上,一點點用力抓緊。
被活生生從皮肉中撬裂的指甲縫裡迅速溢出鮮血,五指在黑漆楠木上留下了帶著紅跡的,清晰的抓痕。
「沒關係……」他嘶啞道,儘管顫抖得幾乎不像人聲。
「沒關係,我會下去陪她,我下去和她在一起……」
「我們一家三口團聚,再也沒有別人,再也沒有……永遠永遠在一起……」
「但少夫人恐怕不這麼想吧,」謝雲突然揶揄道。
傅文杰猛地抬頭,目呲欲裂滿面通紅:「……你說什麼?!」
「對少夫人來說,你跟害死了她的傅家人並沒有任何不同,甚至作為她的丈夫還尤為可恨,為什麼她會想要見到你?」
謝雲居高臨下盯著說不出話來的傅文杰,微笑道:「少莊主自己心裡應該也清楚的,當少夫人躺在產床上撕心裂肺慘叫的時候,她心裡最恨的人是誰?當她看到自己的孩子男不男女不女、怪物一般躺在血泊中毫無聲息的時候,她心裡最想殺死為她孩子賠命的人是誰?當她滿心不甘卻不得不撒手人寰的時候,她是愛你捨不得你,還是恨不得生啖你肉,痛飲你血,拉你一起下十八層地獄?」
單超喝道:「別說了!」
「午夜夢回的時候,出現在你夢境中的少夫人,」謝雲盯著傅文杰的眼睛,目光中充滿了直入人心的誘惑和惡意:「她是巧笑倩兮和你說話,溫良賢淑紅袖添香,還是慘死在產床上,死不瞑目瞪著你的?」
「住口!」單超厲聲道:「別再說了!」
「……」傅文杰胸膛劇烈起伏,整個人如同顛篩般發抖,被牙齒緊緊咬住的下唇刷然流下大片血跡。
「不……」他喘息的聲音就像拉風箱,仿佛整個胸腔都在往外漏氣,噝噝作響:「不是……不是這樣的……」
「死到臨頭就不要欺騙自己了,」謝雲溫和道,「我不過是幫少莊主你,把一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點出來而已。」
——一直都心知肚明。
一直都……
傅文杰胸中如有千萬刀片絞動,片片血肉淋漓,那一瞬間他所有理智都在劇痛的烈焰中被燒成了灰燼,眼眶甚至被血絲染成了恐怖的通紅。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閉嘴,閉嘴!」
傅文杰拳頭緊握,霍然起身,瘋虎般向謝雲猛撲而去!
七星龍淵錚然出鞘,單超就要搶步上前,卻只見那一瞬間,謝雲以一個難以形容的步法輕輕側身、避讓、伸手,相距毫釐之際,如落羽般錯過了傅文杰的沖勢。
那眨眼間精妙複雜的身法,如果不是親眼看見的話,換做誰都不會相信世上竟真的有人能使出來!
單超失聲道:「小心——」
然而謝雲置若罔聞。
擦肩而過的剎那間,他指尖已碰到了被傅文杰緊握在掌心中的那朵雪蓮花。
就在同一時刻,地道前方傳來紛亂喧譁的腳步聲。
嗖——
輕響破空而至,黃金箭從黑暗地道中射來,鮮血迸濺中射穿了傅文杰的肩膀!
驚|變驟然炸起,不僅是單超,連謝雲的動作都僵了下。
緊接著,黃金箭帶起的巨大衝力將傅文杰掀翻,整個人凌空飛了出去!
咣當一聲巨響,傅文杰背部撞上石牆,繼而跌坐在地,鮮血如開閘般嘩啦飛濺了全身。
與此同時地道中腳步聲由遠而近,數個滿身甲冑的親兵衝進地下室,隨即一個手持長弓體型高大的男子分開眾人走了進來。
——此人風塵僕僕、滿面冷肅,赫然就是帶兵飛馳南下的驍騎大將軍宇文虎!
他環視周圍一圈,目光觸及單超時微微有異,但很快轉了過去,看向謝云:「你——你沒事吧?」
謝雲沒有回答他,甚至連目光都沒施捨給他半分。
禁軍統領緩緩揉著自己剛才在傅文杰飛出去時被撞上的手腕,火光中面容沉靜、唇角緊抿,半晌才當著所有人的面輕輕吐出一句話: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宇文虎登時一口氣哽在喉嚨里,神情難堪又微慍。
不過這次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就只聽密室角落裡傳來一聲聲沉悶低啞的冷笑:「嘿嘿,嘿嘿……」
這聲音實在太猙獰了,所有人頭皮同時一炸,抬頭只見傅文杰靠在牆邊,手中抓著從自己肩膀上硬生生拔下來的黃金箭。
那樣子簡直可怖至極,而更可怕的是,他手中還赫然捏著那朵被鮮血染紅了的雪蓮花!
「沒想到……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傅文杰把雪蓮花舉到眼前端詳著,臉上浮現出充滿嘲諷的笑容:
「我本想拉著鍛劍莊陪葬,卻沒想到長安還有個東宮太子給我當墊背的,也算是值了——」
「等、等等!」宇文虎登時醍醐灌頂,情急之下厲聲喝道:「住口!」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傅文杰張開嘴,顫顫巍巍捏著那朵雪蓮花,眼看就要把它一口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