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沒有吧。
傅文杰盯著單超的目光中浮現出不加掩飾的諷刺和悲涼,仿佛一個歷經苦難行將就木的人,看著因天真而充滿勇氣的幼童:「你以後會知道的。」
不待單超回答,他又問:「——那既然如此,你又是怎麼開始懷疑我的?」
單超沉默了下,說:「從西湖邊第一次碰見你時,你的言行舉止就讓我覺得不對勁……」
「哦,哪裡不對?我不是立刻就當眾代陳海平向你們道歉了嗎?」
「問題就在這裡。」單超緩緩道,「貧僧在長安慈恩寺修行兩年,雖然師傅嚴苛,素來為弟子所畏懼,但也從沒有在別人告狀上門時不分青紅皂白就責怪弟子過;皆因世人大多護短,縱然自己的家人親朋行為不妥,亦或多或少有所偏袒。」
「而少莊主你見到我們時,並沒有問事情經過,甚至沒有看清湖邊發生了什麼,第一句話就是:『舍弟浪蕩荒誕,請大師千萬贖罪』!言下之意,竟連事情都沒搞清就把錯處往陳大公子頭上攬了……」
「更有甚者,在鍛劍莊中各大武林門派弟子云集時,少莊主竟連開三門、正堂設宴令陳大公子向我們賠罪——雖然看似行為磊落,卻太過鄭重誇張,於世情人心實在不合,加之後來少莊主毫不猶豫當眾坦誠傅大小姐被令堂寵壞了等等,不得不令我產生了一個荒誕的想法。」
傅文杰面無表情注視著單超,只聽他略微複雜地一頓:
「對鍛劍莊的顏面,你似乎是有些刻意作踐的。」
傅文杰鼻腔中哼了一聲:「……如此觀察細微,不愧是大師。」
——他竟然承認了!
單超也有些意外,皺眉道:「你恨鍛劍莊?」
「恨?」傅文杰毫不猶豫接口,大笑起來:「你覺得我難道不該恨?!」
他猛然回頭望向那棺木,顫抖道:「我當然恨!你知道我的腿是什麼時候好的嗎?就是婉娟她難產而死的那一天!」
單超愕然道:「你不是偽裝……」
「當然不是!」
傅文杰深吸了口氣,聲音沉重嘶啞:
「……我是母親老來子,從小千般寵愛、萬般放縱,每當父親嚴厲逼我練武,母親總攔在頭裡不讓下苦功,以至於到十二歲時才接觸家傳絕學『陰陽真氣』。其時我年歲太大,根骨又不佳,因為心急的緣故走火入魔,就……」
「我以為這輩子都將是廢人一個,原本已經心灰意冷,只願了此殘生。誰知遇上婉娟,夫唱婦隨琴瑟和諧,竟也有了人世間的種種快樂和期待……婉娟去的那一天,我在產房外幾欲尋死,心情激盪之下暈了過去,醒來卻發現堵塞多年的經脈竟然通了。我試著練習行走,不過數月時間,便完全恢復到了常人的行動水平。」
單超道:「你沒有告訴任何人……」
「當然沒有!」傅文杰厲聲道:「要是告訴了別人,我還如何在鍛劍莊內裝神弄鬼?我就是要讓所有人不得安寧,讓所有人都記得婉娟她魂靈未息,總有一天她會回來報仇!」
「……」單超皺起眉頭:「既然如此,走水那天丫鬟在外面聽到女鬼的聲音也是你假扮的吧?」
「是,」傅文杰不假思索:「你知道第二天你在正堂上當著所有人的面揭穿那屍體是假的時候,我心裡有多高興嗎?雖然被發現與否都不影響我接下來的計劃,後院中的傅想容也已經死了,但當著那些平素自詡清高的名門正派的面把傅家這污糟之地的面紗解開,我心裡真不知道有多痛快!」
單超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殺死傅想容的,是你還是神鬼門?」
「是那姓景的。」傅文杰冷冷道,「他們想要鍛劍莊的家傳財富和煉劍密法,以及世上僅存的最後那朵雪蓮花,又怕逼急了我玉石俱焚地把雪蓮花毀去,因此答應跟我合作——對他們來說也是最保險又輕鬆的做法。因此繡樓走水那天,我想法子遞話給神鬼門的人,請他們助我去後山別院殺了傅想容……」
「但祖墳里嬰兒的屍體是我親手掘出來的,摔下斷崖也是我故意的,只是沒想到真的有人會跟著跳下去救我。」
他深吸一口氣,說:「其實我不值得你救。」
地下室內一片沉寂,沒有半點聲音。
這裡已經離地面很遠了,令人窒息的安靜仿佛潮水般將人淹沒至頂。
「我救你只是因為……」單超倏而收聲,半晌長長嘆了口氣,轉而道:「你從斷崖下回到後山別院,就是從這條地道潛入後堂,埋設硝石、硫磺,親手把老夫人和一眾下人炸死的嗎?」
傅文杰不答反問:「這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地磚,」單超說。
「閃電從上劈下,率先擊碎屋頂房梁,劈死人後往往就戛然而止,不會令炕面和地磚都炸得粉碎。而火藥從下而上,率先炸碎地磚,將炕面粉碎後衝擊房梁、屋頂,瓦片碎裂程度比地磚較輕。兩相比較,自然能得出明顯的不同。」
傅文杰頷首不語,神色間竟有些讚賞。
單超道:「我只有兩個疑惑,不知少莊主是否願意回答。第一,雖然硫磺、硝石、皂角等能製成火藥,但火藥爆炸力有限,如何能將大半後堂炸塌呢?」
傅文杰淡淡道:「鍛劍莊秘法煉劍,用火極為擅長,此為其一。其二,這種火藥是神鬼門給的,當年神鬼門曾經是……算了,大師是出家人,朝堂江湖這些舊事知不知道也無所謂。」
單超沒有追問,只點了點頭又道:「還有一個疑問,少莊主勿怪。我只想知道,傅想容是你妹妹,老夫人是你親生母親,你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任何一點……任何一點手軟?」
傅文杰盯著單超,又露出了那種極為諷刺的笑容,似乎在嘲笑他為何對這個愚蠢的問題執著不舍。
然而在那諷刺之後,他眼底又漸漸浮現出了更多扭曲的、充滿了戾氣的苦澀。
「手軟?」傅文杰沙啞地重複了一遍,反問:「那她們在百般刁難婉娟的時候,可有過一點心軟?傅想容在把那庸醫推薦給我母親的時候,可有過一點心軟?我母親強迫婉娟喝下那所謂女轉男的湯藥時,有沒有一點心軟?」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用埋設火藥這麼危險又費力的方法?就是為了讓人都看見,是天雷劈死了她!是我母親的所作所為引來了天雷,才劈死了她!否則我下毒縱火,暗算謀刺,用什麼辦法不行?這世上殺人的辦法多了去了!」
傅文杰面容通紅扭曲,忍不住又劇烈咳嗽起來,那聲音尖銳嘶啞頗似哀嚎,在地下室跳躍的火光中讓人從心底里不寒而慄。
單超心裡十分難受,低聲道:「那畢竟是你親生母親……」話音剛落,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蒼白無力。
「母親又怎麼了?這世上縱然是親生父母也有多少害死孩子的,你知道嗎?!有心狠的用打罵害死親子,有愚昧的用溺愛害死親子,還有那頑冥不通又固執己見的,用名為母愛的毒|藥將親生孩子周圍除了她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害死,讓孩子活在窒息、孤獨和絕望中,比死亡還要可怕,你能知道嗎?!」
「……」
單超微微喘息,半晌搖了搖頭:「不知道,我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
傅文杰發出響亮的冷笑:「那很好,祝你此生都不要嘗受這錐心刺骨、充滿憎恨的痛苦!」
這話已經明顯失態了,單超自嘲地微微一笑,心想簡直是廢話,我連母親都沒有,你這祝福又有個屁用?
「怎麼,大師現在打算怎麼辦?」傅文杰上下打量單超,眼眶中布滿血絲,神情竟有些瘋狂可怕:「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人也在這裡,你是打算殺了我為那些冤死的人報仇呢,還是打算拉我去見官?」
「……」
單超略一遲疑,只聽傅文杰不乏譏刺道:「也許大師亦有隱衷,不願見官;或大師出家人不願造下殺孽,所以也無法親手將我誅殺……那麼不妨把我押解出去,將罪行公布於天下,讓我從此在江湖武林中人人喊打無法立足,以至於在未來的某天被其他正義大俠替天行道、以此揚名立萬,如何?」
單超直覺這相當荒唐:「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那,」傅文杰冷笑道:「既然你不能親自殺我,又不能借他人之手殺我……看來就只能任這所有一切過去,放我悠閒自在地離開這裡了?」
單超下意識要反駁,卻微微哽在了那裡。
他逃出慈恩寺,目前不知長安情況如何,的確不能輕易暴露自己的行蹤,報官一途斷不可行。
將傅文杰押解出去交給武林眾人?神鬼門就在外面,到時候誰殺了誰都尚且未知!
傅文杰似乎看出了單超的遲疑,挑起一邊嘴角道:「大師若是為難,不妨我給你第三種選擇。」
他走向密室角落,那裡按閨房布置竟然有座妝檯,上面整整齊齊放著菱花鏡、小花囊、紫檀木妝匣等物,想必是他妻子生前所用的物品。傅文杰似乎相當珍惜,動作小心地開了妝匣,只見裡面機栝共分上下三層,珠玉花翠琳琅滿目;最底下有個紅木方盒,取出打開後登時異香滿室。
那盒子裡有朵花。
單超瞳孔微微縮緊——竟然是所有人都在尋找的雪蓮花!
「大師若是舉棋難定,不妨把我放走,然後拿了這朵花跟神鬼門交換——神鬼門雖是江湖邪道,但也確實勢力巨大,不知為何現就在苦苦追索這朵能解百毒的雪蓮花。有了這個做籌碼,想必大師下半輩子榮華富貴、家財萬貫,都是信手可得的了……」
傅文杰用兩根手指捏著雪蓮花,斜著眼睛,似乎饒有興味般盯著單超。
「怎麼樣,大師?這世間的繁華光景可是只有錢才能買來的。我看大師你相貌英俊、滿身正氣,等嘗過了紅塵的快活滋味,想必也就不想再過那青燈古佛的苦修日子了,如何?」
他話里濃重的諷刺根本都懶得掩飾,似乎對眼前這個年輕的出家人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十分有把握。
單超鋒利的眉梢微微一跳。
——有了解藥,東宮太子的毒便可迎刃而解,說不得慈恩寺也能從武后和太子的勢力角斗中平安解脫出來。
但,傅文杰此人……
「大師還猶豫什麼?哦,想必是大師心懷正氣,看不上這骯髒世俗的東西吧。」
傅文杰眼底嘲笑的光芒一閃即逝,刻意慢悠悠把雪蓮花舉到嘴邊,笑道:「既然如此,那留著它也沒什麼意思,乾脆我就自己吃了……」
單超喝道:「住手!」
傅文杰充耳不聞,張開口作勢就要把雪蓮花吞下去。
單超當即箭步而上,伸手去奪,傅文杰卻也是有功夫的,立刻旋身躲開。兩人在這低矮的密室里過了幾招,單超明顯手上功夫比傅文杰強太多,但虧在投鼠忌器上,幾次都被對方閃了開去,不禁心中一沉。
傅文杰冷笑道:「很好,看來這雪蓮花確實是人人都想要。既然如此……」
單超一劍縱出,連著劍鞘,就去點傅文杰拈著花的那隻手。
就在這個時候,傅文杰一眼瞥見了單超從剛才起就始終抱在懷裡的長劍,面色登時驟變:「七星龍淵?!」
單超不答,劍鞘頭繞開格擋又去點雪蓮花,然而傅文杰一把將花粗暴抓在手心,衝上去就要奪他的劍:「拿來!你怎麼會有七星龍淵?!」
——雪蓮花這麼嬌貴的東西哪能滿手緊攥,單超登時瞳孔緊縮,混亂中被對方一把死死抓住了劍鞘。
「怎麼可能!」傅文杰失聲怒吼:「你跟暗門到底是什麼關係!」
嗖——
砰!
一顆指甲蓋大的小石子閃電般飛來,傅文杰當即慘叫捂住肋骨,踉蹌向後跌去,噗地噴出了一口血!
單超驟然僵住,只聽身後地道口傳來一個柔和低沉、略帶磁性的年輕男聲,尾音中似乎還透著一絲非常好聽的,微微上挑的笑意:
「他跟暗門沒有什麼,跟我倒有點關係。」
單超緩緩回過頭。那一刻寂寥月色和無邊漠北,裹挾著荒涼的風聲從眼前呼嘯而過,轉瞬便消失在了記憶中深夜的遠方。
一個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清瘦挺拔的身影,正微笑著站在不遠處昏暗的光影里。
「……」單超張了張口,因為沙啞和隱忍而顯得聲音非常怪異:
「我該叫你什麼,龍姑娘,謝統領,還是……」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