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和宇文虎同時衝上去,想要去搶雪蓮花,然而這時候是肯定來不及的。
——謝雲眉心微微一緊,袍袖揮向火把。
就在傅文杰花要進嘴裡的那一刻,突然地下室內火光熄滅,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仲文……」黑暗中倏而響起幽幽的女聲,餘音裊裊,哀婉淒楚。
在場所有人同時頭皮一炸,宇文虎失聲吼道:「什麼人?誰在那裡?」
「……仲文……」
傅文杰的動作僵住了,如同夢遊般抬起頭向四周張望,喃喃道:「婉娟……婉娟?」
單超清清楚楚聽見那仲文的呼喚從身後謝雲的方向傳來,登時心下雪亮——仲文應該是傅文杰的字,而這個稱呼除了身邊特別親近的人,平常人是不會叫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骨骼縮緊的喀拉聲和急促腳步同時響起,單超只覺得有個人快步經過自己身後,徑直走向地下室牆角的箱籠。
地下室是按照夫妻閨房布置的,傅文杰把婉娟生前所用的東西都弄下來了,妝檯邊的梨木箱籠中應該有他妻子生前穿用的衣裳。按照傅老夫人的脾性這些死人的東西八成是燒掉不留,然而傅文杰如何能肯,必定偷偷保存在裡面。
果然箱籠打開的吱呀聲響起,緊接著衣袍在半空中刷然展開。
「婉娟?」傅文杰神志不清,雙手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揮動:「是你嗎?你來看我,你來接我了嗎?」
嚓的一聲輕響,火摺子在角落裡悄然點起。
單超一眼望去,登時愣住了。
只見深沉如墨汁般的黑暗裡,那一星火苗如同螢光,映出朦朧恍惚的光暈。梨木箱籠邊一個女子身影正緩緩轉身,身披一件淺緋紅衣袍,繡花輕紗之後隱隱綽綽露出輪廓秀美的側臉。
傅文杰沙啞的哭腔如同破冰般,緩緩從靜寂的空氣里滲了出來:
「婉娟……」
所有人都震驚得發不出聲來,幾個親兵石頭般僵立,宇文虎錯愕的目光很快轉為了複雜莫名。
而謝雲非常鎮定。眾目睽睽之下他走向傅文杰,腳步無聲無息,簡直就像是在地上漂浮一樣。
「別哭,仲文,」他不動聲色道。
——那聲音柔和細微、沙啞難辨,可能是點了咽喉附近穴道的原因,比他假扮成「龍姑娘」時還細,乍聽之下真的跟女聲有七八成相似!
傅文杰看著謝雲,而其他所有人都緊緊盯著傅文杰,連大氣都不敢喘。整個昏暗的地下室中呈現出一種僵持的局面,加上不遠處黑沉沉的巨大棺材,場景簡直詭譎得難以形容。
短短數息的時間,卻像是足足過了數年般漫長,傅文杰終於怔怔地伸出手:
「太……太好了,又見到你了……」
出氣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聽到了自己心臟從喉嚨落回胸腔的聲音。
謝雲走上前,緩緩半跪在滿身鮮血的傅文杰面前。火摺子忽明忽暗跳躍的光芒從他身後映來,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大半張臉都隱藏在輕紗之後,唯獨眼角閃爍著幽幽的光:「你在做什麼,仲文,為何受傷了?」
傅文杰喃喃道:「我……我替你報了仇,殺了所有人,你高興嗎?」
謝雲默不作聲,傅文杰哽咽著流下淚來:「我很想你,婉娟,我真的很想你……」
少莊主放聲大哭,不知是否因為喉嚨里積了血,哭聲嘶啞尖利得簡直變了調,仿佛砂紙刮擦金屬般讓人心裡難受無比。
他用手捶打自己,神經質般重複「我錯了」「對不起」,淚水順著蒼白青灰的臉頰大顆大顆滾落。他面色扭曲以至於痙攣,因為過分抽泣而全身劇烈抖動,似乎連肩膀被黃金箭洞穿的劇痛都麻痹了一般,鮮血汩汩不斷從傷口中流出,在地上積起了小小的血窪。
所有人都提心弔膽看著他的手,雪蓮花被緊攥成一團,數片花瓣已掉落下來,飄在石磚地上的血跡里。
一個親兵按捺不住想動,被宇文虎一把按住:「等等。」
謝雲溫和道:「把你手上的東西放下好嗎?」
情緒激動的傅文杰卻置若罔聞。
「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你,我錯了婉娟,如果我當初沒有堅持要娶你的話,如果你沒有孩子的話……我每一天都在後悔,為什麼離開的偏偏是你?」
「我害死了你,這世上所有人都害死了你,他們都該死!」傅文杰音調一變,哽咽中透出無比瘋狂的暴戾:「我要讓他們也嘗嘗絕望的滋味,我要讓他們也下去向你謝罪!我把他們都送下去陪你,一個一個!他們都該死——!」
尾音久久迴蕩,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謝雲伸手輕輕握住傅文杰冰涼的指尖:
「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那一瞬間仿佛產生了某種魔法,傅文杰驟然安靜下來,嘴唇顫抖地看著謝雲。
——其實在那麼微弱的可視條件下,又隔著朦朧的淚水,他其實是什麼也看不清的。
「婉娟……」他小聲說,「你恨我嗎?」
「不,」謝雲柔聲道,「我原諒你了。」
傅文杰痴痴傻傻地笑了起來,一聲聲迴蕩在陰暗的地道中,令人毛骨悚然。
「……真好,婉娟,我就知道你不會恨我的……你真美,你還是那麼美。」
即便是久經沙場如宇文虎,都被這詭異怪誕的一幕激起了心頭寒意,他身邊幾個親兵的腿肚子也都不自覺發起了抖。
然而謝雲卻直視著傅文杰,淺紅唇角略微彎起,目光如同少女般溫柔:
「你手裡的花也很美,能幫我簪上麼?」
剎那間傅文杰似乎沒明白,只呆呆地坐在那裡。直到謝雲目光轉向他緊緊蜷起的另一隻手,同時略微垂下頭,他才似乎從混沌中反應過來什麼,嘿嘿地笑了起來。
「簪花,簪花……說得對。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傅文杰恍惚抬起那隻攥著雪蓮花的手,鮮血從指縫中洇出,順著指尖一滴滴落在謝雲烏黑的鬢髮里。
而他卻恍若不覺,眼底浮現出渙散、淒楚而痴迷的神采,似乎透過這陰森的地道和搖動的燭火,看見了記憶中更加飄忽遙遠又溫馨懷戀的畫面: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他的手輕輕一頓。
所有人呼吸屏住,剎那間周遭陷入死寂。
——那朵帶血的雪蓮花,被傅文杰插在了謝雲耳際的鬢髮中。
宇文虎當機立斷:「謝統領,回來!」
他提刀就要上前,然而謝雲卻沒有動,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置若罔顧,只維持半跪的姿態笑望著傅文杰:「你想和我一起走嗎?」
傅文杰微微睜大眼睛。
謝雲又重複了一遍:「你想和我一起走嗎?」
單超突然意識到什麼,失聲道:「不要!」
他說這話已經晚了,傅文杰哈哈笑起來,因為血沫堵住了嗓子眼的關係那笑聲聽起來如同咯咯,非常怪異又瘮人——然而他的神情卻是開心的,或者說,鍛劍莊的傅少莊主,就從來沒有露出過這麼期待又幸福的表情。
他說:「好。」
「不要!」單超拔腿上前:「住手!」
——就在這一瞬間,謝雲手掌如刀,在鮮血迸濺中噗呲一聲□□了傅文杰的心臟!
「……」
傅文杰怔怔盯著前方,口中湧出大量的血,整個人極度痙攣。不過那隻維持了短短數息,緊接著他撲通一聲當頭栽倒,瞳孔迅速緊縮又完全放大。
「……婉……」最後一絲氣息如同呢喃般,從他冰冷顫抖的唇間掠過:
「婉娟……」
謝雲俯身貼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在。」
傅文杰勉強露出笑容來,急促倒了幾下氣,終於安然閉上了眼睛。
地下室中鴉雀不聞,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動,連呼吸都聽不見。啞劇般的靜默維持了很久,終於謝雲直起身,長長地、徹底地出了口氣,從傅文杰冰冷的屍體邊站了起來。
空氣中難以言喻的緊繃終於在這一刻略微鬆動,人人都如卸去了千斤重擔般,肩膀驟然一松。
「回來吧,謝統領。」宇文虎快步上前:「鍛劍莊之事了結,雪蓮花也可以……」
他的腳步突然頓住,只見謝雲抬手摘下雪蓮花,與此同時背對眾人的身形再次舒展,腿骨、腰骨、脊椎、肩膀,修長十指發出關節歸位的喀拉脆響,繼而禁軍統領挺拔的背影再次出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雪蓮花怎麼?」謝雲冷漠道。
某種不祥的預感突然從宇文虎心中升起:「你別亂來,謝雲。當今聖上已經下旨,令你即刻回長安面聖敘職,將鍛劍莊內所有人等及太子解藥事宜都交給我處理……」
「但最終得到解藥的是我,不是麼?」
宇文虎在謝雲冰冷戲弄的目光中哽了哽,隨即道:「那你想幹什麼?」
這話一出氣氛頓時又異樣起來。親兵緊張地握緊了刀柄,單超也眉梢一跳,看看宇文虎又看看謝雲,下意識偏了半步,隱約將七星龍淵劍鋒擋在了宇文虎前行的方向上。
然而謝雲沒回答,從自己肩上掀起剛才匆忙披上的,少夫人生前那件緋紅衣袍,隨手蓋在了腳下傅文杰的屍身上。
「什麼都不想干。」謝雲懶洋洋道,語調出乎意料地輕鬆又惡意:「你又想多了,宇文大將軍。想得多的人容易早死。」
他轉身穿過眾人,拿起剛才擱在牆角的太阿劍,若無其事地走出了密室門。宇文虎邊對親兵丟了個眼色邊快步跟上,只見謝雲就這麼一手捏著雪蓮花一手提著太阿劍,率先踏進了地道里。
「大將軍……」有個親兵小聲道。
宇文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看人群最尾。
——單超正最後回頭看了眼密室中的棺材和屍體,轉身大步跟上隊伍。黑衣僧人英挺的面容沉鬱冷肅,背上七星龍淵,正從破布中閃爍出隱約的青光。
宇文虎眼底掠過陰霾。
誰也不知道這僧人師承何方、是何來頭。雖然他對謝雲似有敵意,但謝雲對他的態度卻頗值得玩味。
況且地道狹窄不容並行,這兩人一個在最頭一個在最尾,萬一打起來的時候形成包夾之勢……
一路上到地面都沒人出聲,出了暗門,清晨寒冷的空氣迎面襲來,所有人登時精神一振。
宇文虎這才知道自己剛才在地道中的謹慎小心有多麼錯誤。
鍛劍莊別院周圍人馬密集猶如鐵桶,已經整個被團團包圍了起來。以他們出來的這條地道口為圓心,左右兩端涇渭分明:一邊是驍騎大將軍府的五百親兵,另一邊弓馬整齊、劍拔弩張,赫然是京師派出的大內禁衛軍!
宇文虎再忍不住,揚聲冷笑道:「——謝統領好手段,在下佩服,佩服!」
謝雲淡淡道:「你要佩服我的地方多了,以後不妨仔細學著。」
「統領!」
馬鑫率人越眾而出,下馬揖了揖手,從身後下屬手裡接過一個精巧的紫檀木鎖匣。謝雲把那朵血跡未乾的雪蓮花放了進去,隨口問:「神鬼門呢?」
「姓景的撤退了,我們按您的命令未曾阻攔。不過搜檢查抄鍛劍莊庫房等花了些時間,因此未能及時護駕,請統領恕罪!」
馬鑫竟然就這麼肆無忌憚地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了出來,一時單超、宇文虎等人臉上的表情都非常微妙。
「嗯,」謝雲不以為意,「輕便值錢的抄走,大件不要了。」
馬鑫又問:「另外還有一事。江南陳家及各大名門正派得知風聲,都派了人來接自家弟子,統領打算如何處理?」
——他問這話的時候,陳海平、周譽等十數個武林弟子都正被禁衛軍押著,遠遠待在院外。
跟神鬼門惡戰之後,這些平素花團錦簇、眾星拱月的江湖新秀們都相當狼狽,甚至還有幾個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坐在地上。聽到馬鑫的問話,這幫人紛紛表情各異,看不清楚有沒有自覺羞憤想要去尋死的。
謝雲微笑道:「放了,隨他們去,反正都沒什麼用。」
大內禁衛已經完全占據了鍛劍莊這塊地方的主導權,整個局勢井井有條,發令實施有條不紊,顯然沒有其他人什麼事。
宇文虎回頭看看自己的人馬,咬牙拱了拱手:「看來謝統領早有準備,在下就不打擾了……當今聖上還在宮中等我回去復命,謝統領,今日種種來龍去脈,我們來日去御書房裡再說吧。」
——這就明顯是威脅了。
謝雲定定望了宇文虎一眼,所有人都以為他接下來會說什麼。
然而緊接著,他轉過頭,漫不經心對馬鑫道:
「對了,叫人去把後院地道炸平。鍛劍莊少莊主和他夫人的屍身都在裡面,不用另外挖掘,權當合葬了。」
「……」宇文虎登時臉色鐵青,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禁衛牽來一匹通體雪白、一絲雜毛不見的精悍神駿,謝雲翻身上馬,居高臨下望向不遠處已經完全坍塌的廢墟。
僅僅一天之前,那還是鍛劍莊清雅幽深風景秀美的後山別院,誰曾想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煊赫堂皇,轉瞬成空。
謝雲收回目光,說:「走吧。」
訓練有素的手下立刻上馬,這時邊上突然傳來一聲:「等等!」
眾人紛紛回頭,只見單超站在原地,目光緊盯著謝雲,好半天才緩緩道:「你……你不打算說點什麼嗎?」
謝雲問:「什麼?」
單超突然發現這一刻的場景極其荒誕,荒誕中甚至顯出一絲可笑,然而他卻完全笑不出來。
「……你現在不想殺我了?」半晌他才擠出一句。
謝雲上下打量他,問:「殺你幹什麼,你有被殺的價值嗎?」
若非自己就是當事人,也許單超都會忍不住大笑給這絕妙的回答贊一聲好——然而周圍沒有人笑,甚至沒人有表情,只有馬匹偶爾噴個響鼻,用蹄子踏一踏土,除此之外完全沉寂。
單超終於艱澀地開了口:
「既然這一切都是早安排好的,為什麼你要把我卷進來?」
「為什麼隱瞞身份,為什麼讓我進鍛劍莊,為何要煞費苦心讓我親眼看到、親身經歷這一切?」
謝雲騎在馬上俯視單超,倏而浮現出一絲饒有興味般的神色。
「還記得那天深夜在中正大街上,我跟你說的話嗎?」
「……」
「這世上不存在輕易就能得來的東西,沒有至高的地位和至尊的權力,出世之人想從塵世中求得答案是不可能的——況且對我來說你是弱者,人微言輕、命同螻蟻。傅文杰尚且知道要報仇就得豁得出去,你卻只會用跪著的姿態向我乞求所謂的回答。」
謝雲略微俯下身,對單超微笑道:「我不跟弱者說話,現在的你在我眼裡比傅文杰,甚至比宇文虎還要弱。」
「……」單超慢慢咬緊了牙關。
「給他留一匹馬。」謝雲隨意吩咐馬鑫:「天大地大,隨他去吧——我們走。」
禁衛軍策馬而行,從單超身側奔馳而過,在馬蹄轟響聲中很快向山下去了。
偌大的後山別院轉瞬間就空無一人,唯剩廢墟中塵煙緩緩落地。清晨的陽光穿過山林,映照著滿地廢墟,焦黑的房梁和瓦礫中升起了徐徐而上的青煙。
單超目光投向不遠處。
樹林邊真的有一匹馬,油黑如電四蹄雪白,不耐煩地刨著土地,赫然就是他逃出長安南下時,和謝雲共騎的那一匹!
——「天大地大,隨他去吧……」
單超耳邊又想起謝雲最後的話,突然間似乎從那八個字里悟出了什麼,瞳孔微微縮緊。
地平線上長安方向,外郭千里,巍峨皇城。八水環繞十二城門,大明宮正沐浴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泛出旭日東升般連綿耀眼的紅光。
單超縱身上馬,極目遠眺。
半晌他終於深吸一口氣,悍然打馬:「——駕!」
烏雲踏雪風馳電掣,穿過重重山林和溪水,在神州大地上逐日前行,載著單超向帝國權力的巔峰飛馳而去。
·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