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駕崩

  大明宮廝殺聲歇,黑煙未消,不遠處士兵來回運水滅火、沖洗宮室,凝固在鮮血將水流染成淡紅色,順著白玉台階一級級滲進草地中。

  單超止住腳步,微笑道:「尹掌門。」

  前頭一襲深黑的男子轉身,亦微笑著作了個揖:「平王。」

  兩人並肩向宮門走去,端著水的小兵躬腰飛奔而過,只聽單超悠然道:「掌門這個稱呼不可再提,待明日早朝後,怕是單某項上人頭都未必得保了……尹掌門這次押寶,真是錯得一塌糊塗。」

  尹開陽嘴角的笑容卻加深了,哂道:「無妨。若是一見風頭不對就拱手認輸,那還算什麼賭徒?自然是要追加籌碼的。」

  兩人對視片刻,仿佛達成了某種不出口的交易,尹開陽率先做了個彬彬有禮的「請」的手勢。

  「暗門在東都經營多年,洛陽局勢迅速平定,誠乃尹掌門首功。」單超一邊走一邊閒聊般道:「若不是尹掌門鼎力相助,南軍怕還駐紮在東都城外,此番功勞不能不記。」

  尹開陽謙虛擺手:「好說,好說。」

  「回想當初在鍛劍莊,與神鬼門誤會頗多,後來又在泰山多番摩擦……」

  「陳年爛穀子的往事,還提它做什麼?都是誤會罷了。」

  尹開陽確實是個人才,單超算發現了。難怪當年暗門站了魏王李泰,當今皇帝即位後卻還能在京城混得風生水起,這番審時度勢的本領當真獨步天下。

  「但,」單超話鋒一轉,說:「單某有一事,卻不得不請尹掌門謹慎考慮。」

  尹開陽肅然:「請說。」

  「謝統領撫養教導我多年,待我恩重如山,這番感情不得不報……」

  單超意猶未盡地頓了頓,話中之意昭然若揭,尹開陽愣了下,隨即失聲笑道:「你覺得我會下手暗算謝雲?」

  當然並不只是暗算,然而單超什麼都沒提,只盯著他笑了一笑:「有件事我一直非常好奇,尹掌門。」

  「是。」

  「謝雲曾多次杵逆暗門,到今日甚至與你勢同水火,你當真就不想殺了他一了百了?」

  單開陽腳步慢了下來,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中,然而那只是頃刻間的事。單超只見他自嘲地捏了捏下巴,緩緩說道:「實不相瞞,凡人都有年少輕狂之時,此種由頭實在不足與外人道……」

  單超:「?」

  「有一段時間,」尹開陽終於說了實話,「我總疑心謝雲是我親生子。」

  單超差點一個踉蹌。

  「直到確認他是隱天青,我便知道不可能是,也曾經對拿青龍印來補全玄武的傳說頗為心動,但終究因為種種原因沒有下手。當年泰山武道會上是最後一次打那個主意,但後來蒼青雌龍出現……你怎麼了?」

  單超的臉色精彩至極,似乎又尷尬又想笑又往死里憋著,以至於面部肌肉都有些扭曲:「沒……沒有……」

  尹開陽莫名其妙,似乎覺得這種事雖然陰差陽錯,但也不值得如此。半晌後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確實長安城門攻破,首功該記在謝雲頭上。若不是那一箭……」

  單超收斂笑容,點頭說:「是。」

  「你看見那一箭了?」

  「自然。」

  單超感覺尹開陽話裡有話,仿佛想告訴自己什麼。但對視片刻後,卻只見他收回了目光,半是唏噓半是惋惜地搖了搖頭:「我也看見了……」

  旋即他不顧單超,只丟下一句意味深長的:「放心,今夜便能塵埃落定。」旋即飄然走出了宮門。

  明德門內外已化作了一片廢墟,倒塌的巨門被李敬業下令嚴加把守,不斷有士兵拿著長矛來回巡邏。尹開陽站在滿地狼藉中,搜索了很久,終於從碎石縫隙中瞥見了自己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根雁翎鐵脊箭,在數萬人的注視中擊碎鐵製絞盤,然後釘進了搖搖欲墜的城門,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尹開陽用力把利箭從縫隙中□□,並不出他所料,箭鏃上釘著一枚破碎的青金色鱗片,在日頭下流光溢彩,猶如珍寶。

  那是一枚龍鱗。

  ·

  單超一反常態,沒有令他手下的三十萬勤王軍退守城外紮營,而是就地駐紮在了長安城內,另外親率兩千精銳騎兵,以「保護」為名守在了大明宮裡。

  單超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然而此刻,他所展現出的強勢姿態確實展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謝雲。」油燈下,單超放下墨筆,莞爾道。

  迴廊上謝雲的腳步頓了頓,只見門開了,單超笑著問:「怎麼不進來?」

  謝雲提著一柄宮燈,靜靜立在月光下,胸口透出清淡藥香。單超親手把他牽進屋裡,合上門,問:「晚膳用過了麼?我以為你已經歇下了……怎麼知道主動來找我?」

  最後一句似乎受寵若驚又帶著揶揄,謝雲這才回過神來似的,嘆了口氣道:「保不准明天就要被殺頭了,今晚來見孽徒最後一面。」

  單超讓他坐在床榻邊,也不驚動旁人,親自去倒了熱茶來,又翻箱倒櫃找了白日沒用的幾盤乾果點心,攢在小几上端到他面前:「沒了,就這些了,日後過上好日子再給你吃好的。」

  「……」謝雲挑眉道:「不怕明天早朝被賜毒酒?」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單超軍簿也不看了,緊挨著坐在謝雲身側,看他竟然沒有任何閃身的意思,遂放心大膽把兩條長腿也盤到床榻邊,又伸手摟住謝雲的肩,唏噓道:「怕啊——但既然沒一劍斬了皇后,被攪進這趟渾水就在所難免,要是真被賜死的話,怕有什麼用?」

  他吃了個松子,又揀了一顆來餵謝雲,十足一副北方老頭老太太夜裡坐炕上聊天的場景。謝雲盯著松子看了半晌,只得無奈地吃了。

  「你傷怎麼樣了?給我看看。」

  謝雲推開他的手:「哪兒有傷?你看錯了。倒是你自己……」

  「我都看見了!這兒!」單超強行按住他胸口,衣襟下果然有一層繃帶,扒開一看只見藥氣撲鼻,然而隔著繃帶卻瞅不出什麼來,要拆又怕撕裂了傷口,不由頗為躊躇。謝雲攏起衣襟,輕描淡寫道:「天后情急想殺我,卻又下不去手……沒事,我知道她下不去。」

  單超面色頗不好看,謝雲一根手指抵著他的胸膛,把他推得向後微仰:「皮肉傷而已,你省省了。要是真刺得重,城門上還拉得開弓?」

  「你那一箭真是……」單超還待夸兩句,又強行收住了話頭:「下次不准這樣逞強了,明兒讓人尋宮中秘藥來抹抹看,早聽說天后收了滿庫房好藥材來著,不用白不用。」

  「那明兒要是咱倆死一塊了呢,還在乎這點皮肉傷?」

  「怎麼會?」

  「陛下欲為周王鋪路,能留你這個手握重兵的便宜兒子,和我這個站隊不明的逆臣?」

  單超順手撿了幾個松子,硬塞進謝雲嘴裡:「吃你的吧,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小心拿別的堵了。」

  「……」

  單超又道:「真到那一天,少不得帶著你殺出宮去,一道亡命天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謝雲真哽得笑了,順口要嘲諷他兩句,但油燈下只見單超輪廓剛硬,單衣下隱約顯出肌肉,周身還瀰漫著鎧甲揮之不去的鐵血氣息,不知怎麼忽然內心某處忽然軟了,升起一絲不知是何滋味的惆悵。

  「你……」謝雲頓了頓,措辭片刻,忍不住問:「我給你選的這條路,你願意走下去麼?」

  事到如今已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而是刀山火海也得硬著頭皮走了。謝雲本不是問這種廢話的人,然而單超卻從他今晚一反常態的舉動中,聽出了這句話背後真正的問題。

  ——我誘你走上了這條不歸路,你不恨我麼?

  單超瞅著謝雲,目光中似乎閃動著滿滿的揶揄,但其後又隱藏著更深沉、濃烈的感情。半晌他才微笑道:「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你在漠北對我說,江山廣闊天地浩大,但一個人可以退縮之地不過方寸。退到最後不僅我自己束手待死,亦會將所有站在我身後的人拖下地獄……每逢細細琢磨,總覺得此話頗有不對之處。」

  謝雲反問:「哪裡不對?」

  「彼時我身後只有一個你,而只要你殺了我,自然是可以回京城去安享尊榮的。因此我束手待死,你平步青雲,唯一下地獄的可能卻不是被我拖著,而是自願陪我……」

  單超調轉了一下坐姿,把謝雲捧著熱茶杯的手攏在自己掌心裡,說:「——就像你後來帶我千里殺回京城那樣。」

  謝雲在他的目光中不自然地撇過頭:「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老提。」

  「沒有老提。」單超說,「只是覺得,若不是走上這條路,多少年前我就已經死在漠北了,或死在慈恩寺那碗毒湯水下了;一個本應喪命過兩次的人,現在這條命都是倚仗你才撿回來的,有什麼資格矯情?」

  謝雲嘴角微微抽搐,想說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片刻後才哭笑不得道:「話不是這麼說的……罷了。眼下打算怎麼辦?陛下若真有心除掉你,你也閉眼赴死不成?」

  單超悠然自得地吃了個葡萄乾,只覺甜美異常,登時眼前一亮,捧著餵給謝雲好幾顆:「不然。」

  「宮中傳來消息,陛下今晚高熱不退,但病中仍然堅持召見了周王……」單超笑道:「想必眼下就在商量我的事情吧。」

  皇帝今晚確實召見了周王李顯。

  紫宸殿中濃厚的藥氣熏得人喘不過氣來,六月底天氣,卻門窗一應全閉,病榻上還蓋著厚厚的棉被,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氣息。皇帝面色蠟黃失血,滿是皺紋的手哆嗦著放下御筆,說:

  「一定要殺。」

  李顯跪在床前,顫抖道:「皇父!……」

  「明日詔立你為太子,幽禁皇后,審問餘黨,仍舊封單超為異姓王。且不說今日聖旨已經當著宰相們的面發了出來,一夜之間不能反口;就說武氏餘黨盤根錯節,長安城內動盪未息,就不能在這個時候殺他。」

  皇帝真的不行了,一句話斷斷續續拖了半天才勉強說完,李顯立刻奉上藥碗,卻被他苦笑一聲推了開去。

  「你稟性柔弱,不能在此險惡時掌控大局,因此朕會再幫你最後一段時日。待朕臨死前把武氏餘黨清理得差不多了,會發下一道密旨,令皇后殉葬,鴆殺單超,為你登基清除一切障礙……」

  李顯哭道:「兒臣沒用,兒臣不孝!」

  皇帝虛弱地搖了搖頭:「你登基後,需立刻籠絡起自己的勢力。朕已決定將韋玄貞之女聘為太子妃,你可重用外戚,震懾世家,收攏軍權……」他剛想再說什麼,卻驟然噴出了幾口血!

  「——皇父!」

  「莫要……莫要叫人,朕還能再……」

  皇帝終於接過了藥碗,卻沒喝,倚在軟枕上喘息了半天,面色浮上了一層行將就木的灰氣,無力地揮了揮手:「你退下罷。」

  李顯用力幾下,才掙扎著站直了發軟的腿。

  那驚惶的模樣被皇帝看在眼裡,不由長嘆了一口氣:「罷了,朕今晚就開始寫密詔,以防萬一……退下罷。」

  李顯終於遲疑著踉蹌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門一關,空曠室內再次恢復了死寂。燭光閃爍了好幾下,皇帝昏頭漲腦,正要提起御筆,忽然瞥見不遠處似乎站了個人。

  「誰在那裡?」

  皇帝重重閉上眼睛再睜開,如此幾次,渙散的視線竟看到那人抬起頭,從昏暗處對自己陰慘慘一笑。

  她穿著一身壽衣,口角流血,眼冒厲光,面孔竟有些熟悉。皇帝恐懼地喘息,手腳並用掙扎向後退,然而卻無濟於事。

  ——那是魏國夫人賀蘭氏!

  厲鬼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都在金磚上留下黑血淋漓的腳印。皇帝眼睜睜看著她腐爛的、怨恨的臉,想叫又叫不出來,只覺心臟劇痛欲裂,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僵直,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

  「不……不要……」

  「不是朕害的你,不要過來……」

  「不……」

  那是他最後發出的聲音了。

  御筆啪嗒一聲掉下去,在空白聖旨上留下了一圈墨跡。皇帝軟倒在龍榻上,胸腔急促倒氣,臉色陣陣發紫,半炷香工夫後,終於喪失了所有氣息。

  尹開陽站住腳步,鏡花水月幻境收起,目光落在還來不及落下一字的密詔上。

  他最後向皇帝冰冷的龍體欠了欠身,似乎是行禮又像是告別,繼而轉身出了這天下第一富麗堂皇的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