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身世

  「這是幹什麼?」皇帝用力捶打床榻,手指哆嗦指著武后:「朕看企圖篡權的是你!我李唐江山是要毀在你手上!」

  武后深吸一口氣,知道大勢已去了。

  她沒看皇帝,甚至也沒看殿中的其他人,驀然抬手用護甲狠狠推開劍鋒,用力之大以至於黃金護甲被削掉了半截,叮噹一聲掉在地上。

  「我親生的兒子,」武后一字一句冰冷道,「竟然要取我性命,對我兵鋒相向!」

  皇帝愕然道:「你說什麼?」

  單超猛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這句話出口前,他還有拋下一切回去漠北的可能,但這句話落地後什麼都變了。一切都應了當年謝雲所說的話,如果不攀登到大明宮的最頂點,他就會被權力傾軋中錯綜複雜的齒輪吞噬殆盡。

  他緩緩收回龍淵,返劍回鞘。

  「陛下當年重用單超,最關鍵的原因就是他無父無母、身家清白,與京城中絕大部分勢力毫無牽扯。」武后露出了一絲略微諷刺的笑容,道:「然而陛下有所不知……你眼前這個手握重兵殺進京城的,卻是我與先帝的兒子。」

  她在周遭吸氣的聲音中含笑瞥向單超,抬起了下巴。

  「這個孩子出生那一日,原本已經開始好轉的先帝卻急速病危,欽天監袁天罡測算他命極妨主,先帝因此不喜,令當時的北衙副統領宋沖將他遠棄漠北,事後宋沖亦被暗門滅口。」

  「我被發配感業寺那段時間,因為內心仍對陛下心存幻想,所以不敢將此子的存在揭曉於世。事後回宮當上了皇后,恰逢謝雲被流放漠北,我便令他從北衙文書的記載中尋找線索,前去探訪照顧這個孩子……」

  皇帝面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青,根本說不出一句話,而幾位平時老謀深算足智多謀的宰相此刻都完全懵了,張文瓘的神情如遭雷殛,半晌才顫抖道:「謝……謝統領,此事可是真的?」

  謝雲的回答平淡而有力:「單將軍確是天后之子,臣有多年來與天后的書信作證。」

  「……多少書信?」

  「近百封。」

  張文瓘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這怎麼……這怎麼可能?」

  天后忽視了皇帝沙啞的囁嚅,冷笑問:「聖上如今知道了單超的身世,還這麼信任他,還要令他輔政嗎?」

  皇帝兀自搖頭:「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宮妃產子是何等大事,怎可能半點動靜不聞?」

  這個問題確實問到點子上了,天后卻毫無懼色:「因為懷上此子時,正當太宗皇帝楚國太妃新逝,乃是庶母熱孝;加之先皇病體沉疴,御醫嚴禁寵幸後宮,種種因素作用下才並未聲張於人。而陛下當年正奉命征討遼東,怎可能聽到先皇后宮的動靜?」

  皇帝一哽,只聽天后又朗聲道:「宋沖將此子送去漠北後,即被先皇派暗門殺手滅口,陛下如果不信的話盡可向尹掌門求證……啊,洛陽城破亦是尹開陽協助所致,暗門怕是早已站在單將軍這一邊了吧。」

  ——歷來暗門只效忠於當權者一人,天后這話等於在皇帝充滿了懷疑的心上又重重壓了塊砝碼,皇帝衰敗的臉色登時更加沉了下去。

  單超卻只仗劍而立,默然不語。

  「北衙禁軍前任統領,已經告老了的邵誼。」武后又道:「當年他是宋沖直屬上司,亦對此事有所風聞,陛下可尋他來作證,如何?」

  皇帝與諸位宰相面面相覷。

  可惜裴炎已死,劉仁軌投靠武氏,戴至德尚在獄中;餘下幾位宰相中只有張文瓘能拿主意,便踉蹌出門尋來士兵,連聲道:「宣邵老即刻進宮,覲見陛下!」

  在沒人注意到的角落,謝雲微微偏過頭,對把守在殿門邊的吳霆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殺。

  吳霆愕然怔住,隨即一點頭,閃身退了出去。

  此刻長安城內動亂未息,滿城烽煙,士兵又要尋馬又要報信,過了足足一頓飯工夫才匆匆迴轉,然而張文瓘聽了士兵的回話後面色劇變,半晌才擠出一句:

  「回稟聖上,邵老他……他懸樑自盡了!」

  紫宸殿中死一樣靜寂,只有皇帝拉風箱般嘶啞的喘息。

  單超抬眼望向謝雲,卻正撞上了謝雲平靜深邃的目光。兩人對視片刻,單超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想起很多年前從漠北千里逃回京城的路上,進長安城門前,謝雲摟著還是少年的他在城外過夜;深冬的風掠過平原,月光照得遠處山丘一片慘白,謝雲輕輕的嘆息掠過他耳際,感覺不到半點體溫。

  他說:「如果你是當今的兒子就好了。」

  ——如果你是當今皇帝的兒子,所有離亂,分別,動盪和殺戮,從開始就不會發生。

  單超自知是個不耐控縛的人,少年時尤其如此。但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從心底里感覺到一絲絲不甘和羞慚:如果他再晚兩年出生,或哪怕他只是個普通富戶之子,是不是就不用謝雲那麼拼死拼活護著他長大,是不是早就可以給這個人更安穩、更富貴的生活了?

  單超抬頭吸了口氣,溫和道:「陛下,臣有話想說。」

  皇帝猛地望過來,目光滿是冰冷的打量——但不論從任何角度,單超都與不久前被毒殺的太子李弘越看越像。

  「臣自小被遺棄,在漠北長大,後來遇到謝統領,確實聽到過生母為當朝皇后的說法。」單超頓了頓,說:「但當時聽說臣的生父卻不是先皇,而是……您。」

  皇帝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荒唐,但駁斥尚未出口,就面色青紅地哽住了。

  「胡說八道!」一宰相破口大罵:「聖上清名豈容你誣衊,陷吾君於聚麀之罪?!還不快退……還不快快閉嘴!」

  單超卻平淡地反問:「若不是因為這個,為什麼把我送去漠北?」

  宰相無言以對,下意識回頭,卻見皇帝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竟是完全說不出話來的模樣。

  「謝雲,這是你教他的?」天后譏誚地問:「你教他說自己生父是當今陛下?」

  謝雲的姿態卻非常恭順,欠了欠身道:「臣不敢對皇家血脈妄加揣測,當年確實是這麼聽天后您說的。」

  天后怒斥:「胡說!我何曾這麼說過?!若真是當今所生,先帝為何還讓當今即位,且不把此子在襁褓中一把掐死?」

  「先帝的心思臣更不敢妄加揣測了。但如果真是先帝所生,怎會因為欽天監的一面之詞,就把皇家血脈丟棄到萬里之外?這樣做與謀殺何異?」

  「你!」

  殿中情形已亂成一團,皇帝全身顫抖說不出話,宰相震驚畏懼不敢多言,外面不時傳來零星廝殺與救火的呼喊,濃厚的硝煙和血腥穿過門縫,不斷滲透眾人的鼻端。

  「報!」宮人連滾帶爬上前:「陛下!亂軍已被絞殺殆盡,英國公率兵前來救駕,已守衛住了紫宸殿!」

  「陛下!」張文瓘如獲救星:「陛下,可傳英國公覲見?」

  ——這個時機簡直太微妙了。

  皇帝自己知道命不久矣,必須抓緊時間立下儲君。然而周王軟弱不成大器,眼睜睜看著老婆被天后活活餓死都只敢啼哭;單超剛毅正直、忠心耿耿,又手握勤王三十萬重兵,是輔佐周王的最好人選。

  更重要的是,天后在朝中勢力深厚,絕不是新君一朝一夕就能拔除的。遍觀滿朝上下,只有單超這一支帶兵的勢力,足以與天后餘黨抗爭。

  然而現在單超有可能是先帝的兒子,甚至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兒子——那麼這個人身上的所有優點,都瞬間變成了最致命的隱患。

  他的盡忠為國變成了隱忍圖謀,他的能征善戰變成了勢大難制。更可怕的是此人剛與英國公聯手攻陷了長安城,正是氣勢如虹的時候,若他想有所異動,皇位傾覆都在頃刻之間!

  張文瓘又道:「陛下?」

  「……不見。」

  張文瓘一怔。

  皇帝動了動,陰霾的神情卻是被強行掩蓋了,再轉向單超時已勉強恢復了平和:「皇室血脈事關重大,朕不能立刻下定論,從明日起即細細調查探訪……只能暫時委屈愛卿一段時日了。」

  單超十分守禮:「陛下所言甚是,臣只願克己盡忠,別無所求。」

  ——從很早以前皇帝就隱隱覺得他和太子長得像,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眼下越看越覺得不僅與太子,簡直跟雍王、周王都如出一轍。而且那低頭時鼻樑、口唇的線條,甚至於臉型,都莫名讓皇帝聯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有沒有可能,他真是自己的兒子?

  皇帝下意識驅散了這個念頭,但懷疑的種子卻在內心生根發芽,半晌他才扯了扯嘴角,似是有點自嘲:「朕如今這身體,眼看就快不行了……眾位愛卿等朕說完。」

  「單將軍與英國公起兵勤王,功在社稷,理應昭告天下論功行賞。然而今日朕實在支撐不住了,且先昭告文武百官,再將天后幽禁於清寧宮,派人日夜看守,不得私通消息……」

  皇帝胸腔中爆發出劇咳,良久才艱難地揮退宰相,已是神智渾濁不清了:

  「明日再去含元殿大朝會,共商……共商大事。」

  共商什麼大事?

  詔立太子,追究武后,論功行賞?

  ——那麼單超這個異姓王還封不封,如果不封,難道當著天下人的面賜下去一杯毒酒?!

  一切生死都要拖到明日才能定論,幾位宰相的臉色都無比精彩,只有單超定定地答了聲:「臣遵旨。」旋即轉身退下。

  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他瞥向謝雲,兩人視線糾纏,如同交換了千言萬語。謝雲垂下濃密的眼睫,單超又盯著他看了一眼,才負著龍淵、尚方二劍,手腕上綴著血玉虎符,精鋼鎧甲尚帶血腥,大步走出了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