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鳳舉一愣,忍不住深深朝她凝了一眼,卻見她神色依舊淡淡如常。他不禁暗笑自己多心:想什麼呢!她如今留在時家是出於無奈,早盤算著要走,自己居然還覺得她的話中帶著酸味醋意?不是她吃醋,而是自己吃錯藥了!
一時淨了手洗了臉、更換了衣裳,丫鬟斟上茶來,時鳳舉便使個眼色屏退眾人。
桑婉手中的帕子沒來由一緊,她知道他要說的同什麼相干。這些日子以來,府上反反覆覆鬧騰的,不就是這事嗎?
「婉娘,」話到臨頭才知難,時鳳舉醞釀了好幾次,才艱難的叫了一聲桑婉的名字,下邊的話卻又生生的斷住了。
「嗯?」桑婉輕抬水眸,靜靜的凝著他,白皙細嫩的俏臉上泛著淡淡的健康的光澤,如蘭般美麗。
他不急,她更不急!
「芳姿的事情……」時鳳舉嘆了口氣,一切盡在不言中。
桑婉點點頭又搖搖頭,淡淡一笑道:「我知道,這事是娘做的主,跟你沒有關係,我也沒怪你。我只想知道,你自己——是個什麼主意?」
時鳳舉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她這是在提醒他,提醒他他當初答應過她的話、他們之間的諾言。
他更覺過意不去了!
桑婉見他糾結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笑,笑道:「你不用再為這事內疚,真的!這本來也不關你的事嘛!大少爺是個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我相信你不會欺騙我這個小小女子!再說了,如今這事不是過去了嗎?你去見了娘便應已知曉,此事只怕得等表小姐出孝之後才能再議了!如此,與我們之間的協議並無衝突。我也感激如此這般全了我和桑家的臉面。」
可見一切都是天意!桑婉不敢明說卻在心裡暗暗的加了一句。
「婉娘!」時鳳舉聽到這番話感到更加內疚了,舌頭也越來越沉重,他深恨這樣的自己!明明他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要不然也不能掌控得住時家這麼大的產業。可是面對她溫婉的笑容和恬淡的神情,他卻覺得不忍,隱隱的還有不願。
該說的還是得說!遲早的事!時鳳舉把心一橫,一句話狠狠的打碎了桑婉的優雅和矜持,打碎了她的雲淡風輕、她的自尊和臉面。
「婉娘,八月初六芳姿依然進門,此事不變!」
笑容僵在臉上,眼底的那一點亮亮的星光驟然而黯,桑婉的心仿佛挨了重重一錘,兩耳轟隆隆的炸響著,腦海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人也變得模糊起來!她感到一陣眩暈!
「你,你說什麼?」桑婉吃力的問道:「這是,這是要百日帶孝進門?」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娘的意思?」桑婉努力保持著最後一絲矜持問道。對她來說,這是有區別的!
可是,她徹底的失望了,時鳳舉的聲音雖然輕而淡,但每一個字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他說:「這是我的意思。」
你就這麼等不及,就這麼等不及!
桑婉的手心緊緊的攥著,她努力的控制著自己的忿忿和不甘。縱不甘又如何?她其實早就清楚,他們之間雖有協議,但協議的雙方從來就不平等。
所謂的公平,完全建立在他的人格品行上。他願意遵守,那麼協議便有效,他要打破,那就是打破了。她能怎樣?
時鳳舉,你真的很令我失望!一直以來,是我太天真了!
「婉娘,對不起!」時鳳舉看到她驟然蒼白下去的臉色和強忍的神情心裡也難受得要命,尤其是剛剛她還笑得那麼恬淡溫柔,那麼信誓旦旦的相信他,可他,卻將這份信任生生的摧毀了!
時鳳舉突然感到一種苦澀的、莫可名狀的荒唐和諷刺:他那麼那麼希望顧芳姿能夠信任他可是他卻知道她從未相信,而眼前的這個人,她信他從不懷疑,他卻殘忍的辜負了她!
「芳姿年紀不小了,她不能再等下去,」時鳳舉悠悠說道:「可是你放心,若有人看碟下菜欺負你、給你臉色,我會為你做主。婉娘,在這府里,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桑婉心裡酸澀無比,更多的是難堪和羞辱,她一直以為他是不同的,可她這才知道,一直都是她錯了。
我還能相信你嗎?桑婉沒有問,她自己在心裡已經給了自己答案。
「如果,給我委屈的,是她呢?」桑婉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問出了這麼一句。
時鳳舉一震,片刻正色道:「她不會的!就算是她,也不能。」
桑婉只當沒聽見,遂收神一笑,「恭喜大少爺了!大少爺多年心愿終於得償,實在可喜可賀!」
時鳳舉苦笑,他從未聽過她會用如此譏諷嘲弄的語氣說話,可是此刻聽來心裡只有更多的內疚和過意不去。
「她只是進門而已,一切仍舊同從前一樣。」時鳳舉忍不住解釋。
桑婉卻沒有再聽下去的興趣,款款起身笑道:「大少爺的帶回來的行李我已經叫人安置在書房中,那些箱籠是李嬤嬤親自看著抬進去的。我們不知都是些什麼東西也不敢亂動,回頭大少爺自己帶人收拾吧!對了,大少爺晚上想吃點什麼,若有這會兒說了我好叫人吩咐廚房早早準備,若沒有便按著大少爺往日口味來如何?大少爺這會兒想必也累了,且去歇著吧!外頭只怕還有事,杏枝那丫頭都朝這邊張望好幾回了!」
時鳳舉一下子愣住。
他情不自禁的想道:難道變臉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嗎?芳姿變得他不認識了,婉娘也變得他不認識了!
「哦,那,那你忙吧!我去書房!晚飯你看著準備就是了,你喜歡就好,我不要緊。」此時的桑婉渾身散發出一種時鳳舉絕對沒有見過的氣勢,雖然沒見過,但商人天生的敏銳直覺告訴他,這時候他最好不要再惹她,退避三舍為妙!
「好,我知道了。」桑婉淡淡的說了一聲。
時鳳舉勉強笑笑,幾乎是狼狽的退了出去。
晚飯的時候,時鳳舉知道自己應該早早的回寧園陪陪桑婉,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回去,下意識的覺得不敢面對。最後只得推說有事、在書房吃,讓桑婉不必等他。
桑婉求之不得,當即二話沒說淡淡的吩咐廚房將給他做的那幾道菜送過去,自己傳飯不緊不慢的吃得很香甜。
晚飯後,時鳳舉又派人送來了一整套京里最新刊印的遊記,說是特意買回來送給桑婉的。桑婉謝過命人接下,卻沒有心情翻閱,只吩咐收起來待有空再看。
寧園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怪,沒有人說得上來哪裡怪,但就是說不出的怪。因為,每個人都太正常了!特別是大少爺和大奶奶,異於尋常的正常,令人沒來由的揪著小心肝不敢放鬆。
「大奶奶,可見大少爺心裡還是有您的!」李嬤嬤笑勸道:「您瞧瞧,您喜歡什麼大少爺可都放在心上呢!大少爺剛回來,大奶奶您也該多關心關心大少爺,要不,你把這些葡萄送書房去吧?陪大少爺說說話!這是莊子上今兒才進鮮送上來的,新鮮著呢!」
「嬤嬤,叫柳芽或者杏枝不拘誰去吧!要不您老去一趟也行!我今兒有些乏,想早些睡呢!」
往日桑婉是絕對不會拂逆李嬤嬤的意思的,哪怕對王氏連哄帶誘、小小的陽奉陰違她也不會不聽李嬤嬤的。可是今天,她突然覺得意興闌珊,好像以前覺得重要的、看重的其實都沒那麼重要了!
李嬤嬤一怔暗嘆,使個眼色屏退眾人,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起了幾分憐憫。照她看來,大奶奶什麼都好,什麼都挑不出來不是,可以說是完美。可就是太完美了,也就缺少了一股子人該有的煙火氣兒!沒了煙火氣兒,人還是人嗎?那是廟裡冷冰冰的泥菩薩!這時她略帶賭氣使性子的神情,倒比平日更顯可親可愛了。
不知桑婉若知道李嬤嬤對她的評價會是一副什麼表情。
「大奶奶,」李嬤嬤笑著親自斟了盞熱茶遞給她手裡,笑勸道:「老奴知道您心裡不痛快,可這事您不這麼看也不見得是壞事!」
桑婉叫她給說的好笑了起來,便半玩笑半認真的問道:「哦?那嬤嬤覺得該怎麼看能看成好事呢?」
李嬤嬤便笑道:「您只要想想,她這會兒急著進門只會比先前更不如,便知絕對不是壞事了!」
李嬤嬤說著便將今天在王氏那裡所言以及今日自己在牡丹苑的各種吩咐說了一遍,冷笑道:「那小狐狸精打的什麼主意老奴一清二楚!說到底她不就是怕在家守孝三年大少爺會不要她這才急吼吼的要進門嗎?大奶奶等著瞧吧!這孝期的女人講究忌諱的那多著呢!等她來了,你看老奴怎麼收拾她!管教三年過後她老老實實、脫胎換骨再也蹦躂不起來!」
桑婉頓時哭笑不得,她和李嬤嬤壓根說不到一塊去!她心裡想的不是這個,卻苦於沒法同李嬤嬤明說。
不過,怎麼聽李嬤嬤這麼一說之後,鬱悶的心情沒來由的便好了幾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