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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般娜立時想起沈嶠二人還住在這裡,疑心對方是衝著他們來的,便要關門轉身去通知沈嶠。

  對方動作卻比她更快,勒住韁繩下了馬,並作幾步上前踹開院門,動作一氣呵成,完全沒有給般娜反應的時間。

  般娜啊了一聲,被對方踹門帶來的衝擊推得往後連退數步,踉蹌著險些坐倒在地上。

  但後退的身體被一隻手扶在腰間,及時止住退勢。

  沈嶠幫她站穩之後就鬆開手,面對來者:「尊駕何人?」

  後面一人下了馬,舉步上前,扯下罩臉頭巾,朝沈嶠拱手道:「屬下無禮,讓這位小娘子受驚了,我本是來找你的,先前在客棧人多口雜,不及細談,沈道長別來無恙?」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眼前此人談吐彬彬有禮,連帶笑容也洋溢著一股自信,一望便知久在上位,身處優渥環境,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沒讀過什麼書,性情有些粗莽,卻又粗中有細的陳恭。

  再看跟著陳恭一起來的人,這裡頭居然還有熟悉面孔,沈嶠認得其中幾張,當日出雲寺各路高手搶奪六合幫押運的鏢物,那裡頭就有齊國慕容家的家主慕容沁,時過境遷,這個為齊國朝廷賣命的高手,轉眼竟成了陳恭的手下,不能不令人覺得命運玄奇。

  沈嶠的目光從慕容沁,拓跋良哲等人身上收回來,望住陳恭,沉聲道:「此處偏遠冷僻,陳縣公尚且還能找來,卻不知從何得知我的下落?」

  陳恭看了般娜一眼,笑道:「我遇見一名老者,想來是這位小娘子的祖父罷?」

  般娜惶惶然,還有些不明所以,沈嶠卻臉色微變:「有什麼事你來找我便是,何必殃及無辜!」

  陳恭反倒用安撫的語調和他說:「不要緊張,我只是想從他口中詢問你的下落,現在已經得到了,自然不會對他如何,外面風大,不好說話,你不請我入內坐一坐嗎?」

  般娜聽說祖父被抓,已是渾身發軟,沈嶠一手攙住她,沉默片刻:「請。」

  慕容沁等人待要跟隨,卻被陳恭制止:「沈道長是正人君子,不會對我如何的,你們就在外面等罷。」

  堂堂齊國御用第一高手,出雲寺那夜何等傲氣,此時在陳恭面前,竟老實得像耗子見了貓,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絕不多言,朝陳恭一拱手,便帶著其他人在外頭布防。

  陳恭跟在沈嶠後面進屋,咦了一聲,笑吟吟道:「怎麼不見晏宗主呢?」

  對方想來在老人口中問出不少,沈嶠沒有回答,待分頭落座,開門見山就問:「不知陳縣公此來,有何貴幹?」

  陳恭笑了笑:「咱們怎麼說也是故人,你對我還算有恩情在,我若是恩將仇報,豈非人面獸心了?所以沈道長不必對我擺臉色。」

  沈嶠淡淡道:「貧道不敢居功,那點微末功勞,陳縣公早用幾箱夾餅還回來了,若陳縣公肯大發慈悲將人放回來,我定會感激不盡。」

  陳恭:「人沒有什麼大礙,遲早是會放回來的,不必著急,先前在王城時,我本有事要找你,誰知你走得匆忙,一轉眼竟沒了人影,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沈嶠不語。

  陳恭也沒在意他的冷淡,頓了頓又道:「我此來,的確是有一樁事情,想與沈道長合作。」

  他話鋒一轉:「外頭傳言晏宗主已死,萬萬沒想到他還活著,而且為你所救。據我所知,晏無師對你並不好,你卻以德報怨,不計前嫌,這等胸襟,實在令人欽佩不已啊!」

  沈嶠本不是個喜歡諷刺別人的人,可此時陳恭以老者要挾,他心頭憤怒,忍不住回道:「這世間恩將仇報的人比比皆是,以德報怨又怎算稀奇?」

  這意有所指的話一出,陳恭臉色微變,旋即又狀若無事地笑了起來:「許久不見,沈道長也變得牙尖嘴利了,也不知道那些圍殺晏無師的高手,若知道他還活著,會作何反應,沈道長武功固然高超,可你應付得了一個郁藹,還能應付得了廣陵散和段文鴦嗎?更不必說雪庭老和尚了。」

  沈嶠:「陳縣公所謂的合作,就是說這些話嗎?」

  陳恭:「自然不是。沈道長聽過婼羌麼?」

  婼羌。

  沈嶠默念兩遍,聽起來像是人名,他搖搖頭。

  陳恭:「《漢書·西域傳》有雲,出陽關,自近者始,曰婼羌。這個小國,後來為鄯善所滅。」

  一個去年還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人,現在卻能談笑自若背起《漢書》,齊主縱然昏聵,會寵愛一個人,那也必定是那人有過人之處,由此來看,陳恭還真算對得起齊主的這份寵愛。

  沈嶠沒有說話,而是靜待他繼續說下去。

  陳恭:「不妨與你直說罷,婼羌產玉,它雖被滅,古城遺址卻仍在,婼羌曾盛產一種玉髓,是別處尋不到的,我想找它,至於找你合作,對我而言,你的身手將是很大一份助力,對你而言,玉髓生處,另有一物,名曰玉蓯蓉,此物可接骨生肌,對內傷有奇效,我想,晏宗主應該會需要它。」

  他說罷便不再開口,靜待沈嶠反應。

  內室安靜,只有般娜眼眶泛紅,不時抽泣一聲。

  沈嶠沉默半晌,方道:「你怕我不肯去,所以將般娜的祖父藏在別處,藉以要挾。」

  陳恭坦然:「不錯,我不知道你救晏無師的目的為何,他曾那樣對你,我也不敢保證你是否肯為了他冒險,但我知道,以你的為人,定不會坐視無辜之人受你連累。」

  沈嶠淡淡道:「多謝你這樣了解我。」

  陳恭:「如此說來,沈道長應該是答應了?」

  沈嶠:「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陳恭一笑:「的確是沒有。你放心罷,那老者沒事,等我們回來,我就讓人放了他。」

  沈嶠:「你放了他,我與你去。」

  陳恭含笑搖頭:「不可能的事情,沈道長何必多言?只有那老者在我這裡,你才能盡心與我走這一趟。啊,對了,考慮到晏宗主的身體也許不大好,我已經命人為他準備了足夠的食物和藥物,你大可放心讓他同行。」

  這話本是心存試探,因為陳恭疑心晏無師在五大高手的圍攻下,不死即殘,很難恢復到像從前那樣的功力。

  但沈嶠不置可否,並沒有接話的意思,他只得道:「若沒什麼問題,明日一早就出發罷,這會兒慕容沁他們想必已經安頓好居所了,我先去歇下,明日過來找你,你好好歇息,此處離婼羌尚有一大段距離,須得休養生息,保存體力。」

  說罷陳恭起身離開。

  「沈郎君……」般娜求救似地望向沈嶠。

  沈嶠終於苦笑:「我不知如何向你表達歉意才好,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會早日回來,讓令祖父也平安歸來。」

  他將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錢財都拿出來:「這些你拿著,以防不時之需。」

  般娜搖搖頭:「我不要。」

  沈嶠柔聲道:「聽話,你好好待在家裡,沒事不要走遠,我一定會將你阿耶平安帶回來的。」

  幾乎沒有人能抗拒沈嶠的這一聲「聽話」,般娜心中原本悽惶不已,此時卻已漸漸平靜下來,她沒有怨怪沈嶠為自己家帶來麻煩,因為這個善解人意的少女知道,沈嶠現在一定比她還要難受百倍千倍不止。

  她點點頭:「你……要小心些。」

  沈嶠朝她寬慰一笑,只說了四個字:「會沒事的。」

  慕容沁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果然已經占了村中一處相對舒適的屋子,原先的屋主迫不得已被趕到別人家去暫住,村子裡的人對這一夥突如其來的人避如蛇蠍,但所幸陳恭也沒興趣在這裡久待,翌日一大早,慕容沁就奉命過來敲門。

  敲了三下,門從裡頭打開,沈嶠帶著晏無師走出來。

  後者許久沒有下地走動,手腳都有些僵硬,兼之內傷嚴重,每走一步路都會牽動傷勢,是以走得很慢。

  出雲寺那夜,晏無師從天而降,將《朱陽策》毀了個徹底,連帶慕容沁等人也被他的毒舌羞辱得不輕,此時眼見虎落平陽,面色蒼白如重病纏身,慕容沁難免幸災樂禍,冷笑一聲:「晏宗主想必還記得出雲寺的故人罷,您看上去可不大好啊?」

  眼下晏無師儼然天下公敵,各個勢力欲殺之而後快,慕容沁壓根不會將他放在眼裡。

  對方面無表情,連帶眼神都如剛在井水裡浸泡過似的,冰涼直入骨髓。

  不知怎的,被這樣一雙眼睛盯著,慕容沁更難聽的話就有些說不下去了。

  陳恭施施然走過來,後面跟著不少人。

  他現在氣派極大,早就不是當年被家中繼母壓榨得憤恨離家的無助少年,居移氣,養移體,一個人的身份地位發生變化,氣質自然也會隨之改變。

  「沈道長,可以走了嗎?」

  沈嶠點點頭。

  陳恭道:「先騎馬,前面快入沙漠時會有一個小鎮,到時候再換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