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嶠從前已經有玄都山內家真氣打底,再練《朱陽策》,反而進境不大,如今全部重新從頭練起,方才感覺到《朱陽策》之妙,的確無愧於天下奇書之名,只怕許多人在爭奪這部書時,也並不知道它的真正玄妙之處。
更妙的是,陶弘景當年撰寫《朱陽策》,想必早已料到亂世之中,書籍不易保存,所有內容在自己身後未必能全部保全完好,因此《朱陽策》雖共有五卷,卻各自獨立成書,閱覽者並不會產生首尾不相連的障礙,若能全部練成,自然臻至大圓滿境界,但若只讀其中一二,也不至於功力有所殘缺不足,頂多威力效用有所削弱罷了。
所以這一戰,沈嶠也有借昆邪來檢驗自己多日修煉成果的意圖,一個人在平日切磋時,永遠也不可能發揮出極限能力,只有當面臨真正生死關頭,所有潛力才有可能徹底爆發出來,從而提升至一個新的境界。
武道本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否則祁鳳閣狐鹿估等人,也不必捨棄尊崇地位和數十年深厚功力,偏偏選擇了一條很可能殞命的進階之道。
此時情勢於沈嶠而言已經極為兇險,劍氣幾乎被刀氣全面壓制,丹田真氣所剩無幾,將近枯竭,他出手的速度明顯比先前慢了許多,劍氣的威力也逐漸削弱,眼看就要不敵,昆邪一刀劈來,忽然爆發出令人恐懼的真氣,刀意化作天羅地網,從四面八方將沈嶠重重包圍,氣勢如虹迎面而至,草木俱焚,河川乾涸,百鳥絕跡!
這就是昆邪引以為傲的第九重刀氣!
身處其中,除了硬抗,幾乎想像不出有什麼辦法能夠破解這樣強橫的刀氣,昆邪不愧是狐鹿估的弟子,單單這一刀,天下能抵擋的人就已經寥寥無幾。
他身在半空,刀身灌注十成內力,朝沈嶠當頭掄下,氣魄雄偉,直欲劈出半個日月!
十五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隔著一道天塹的對面兩人,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他比誰都希望沈嶠能夠贏,可就連他這種武功剛剛入門的人,也能看出沈嶠處境不利。
頭頂是萬里晴空,腳下則是萬丈深淵,一天一地,所憑藉的,不過是僅供立足的這數十丈懸崖,此時此刻,千鈞一髮,連用輕功逃跑都來不及,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抵擋住對手這全力一擊?
趙持盈眉頭緊蹙,忍不住伸手遮擋在十五面前,不希望他看見自己師父血濺當場的一面。
十五已經失去了一個師父,再也承受不起失去另一個親人的打擊了。
她心中後悔不已,這一戰本來應該自己出面,早知如此,當初無論如何也不該答應沈嶠的,她本以為沈嶠態度篤定,是有對付昆邪的殺手鐧,卻萬萬沒料到對方竟真是以命相搏,如此兇險!
刀氣快若閃電,轉眼近在眉峰,沈嶠的呼吸卻反而慢了下來,他閉上眼,並未選擇逃離,反而舉劍迎了上去。
先知物,而後知我,再後忘我,物我兩忘,寵辱不驚。
山河同悲劍化作一道白色劍光,劍光之中,已經不見了沈嶠的身影。
昆邪嘴角勢在必得的弧度忽然凝住了。
刀氣竟然無法再落下半寸!
沈嶠的劍生生穿過他的刀氣,直接刺向他的胸口。
不對!
昆邪驀地回身,手中六生刀也跟著橫劈過去,沈嶠果然出現在他身後,白色劍意縱橫兩道,居然反過來壓制住他的刀氣。
這不可能!
昆邪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他不及多想,腳下借勢,瞬間拔高十數尺,回身劈向身後石壁,霎時間山石崩塌,轟然巨響,大小石頭紛紛朝底下落去,又飛身向上,直接落在最高處的懸崖上。
他的視線往下掃去,可巨石紛落之間,對手卻不見了蹤影,與此同時,他心頭警鈴大作!
昆邪回身又劈出一刀。
但這一刀並未落在敵人身上,反而是他後背傳來一陣劇痛,對方竟然比他還快,而且分明察覺了他的每一步意圖。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方才他以為沈嶠練成劍意,可這又分明不是劍意!
知人知己,心意相通,劍之所在,道之所在,靈犀一點,仙骨佛心。
劍心!
這分明是劍心!
沈嶠竟然領悟了劍心!
發現這個恐怖事實之後,昆邪不要命似的往前飛掠,身後的刺痛如影隨形,一直未曾斷絕,仿佛一線牢牢牽引,而他則是線這一頭的木偶,無論如何都逃脫不出對方的控制。
這種感覺實在太糟糕了,昆邪覺得自己上回被晏無師追殺的時候也沒這麼可怕過,因為當時晏無師無心殺他,僅僅是為了試探他的武功,昆邪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並未盡全力,但這次不同,自己對沈嶠起了殺心,沈嶠自然也能殺了自己。
彼此拼盡全力,自然毫無僥倖可言。
假以時日,此人必是大敵!
但以後對昆邪來說太過遙遠,現在最需要做的是先逃過這一劫。
他忍不住大叫起來:「我認輸!我敗了!別殺我!」
刺痛的感覺依舊,但似乎瞬間減輕了許多。
昆邪不敢大意,一連串的話隨即冒出來:「我有話對你說!與晏無師有關!他輕你辱你,如今死期將近,難道你不想親自動手殺死他嗎!」
劍光從他頭髮掠過,釘入他前方的樹幹,後者瞬間攔腰斷為兩截。
昆邪感覺自己耳廓和臉頰一陣刺痛,想必是劍光掠過所致,但如果剛剛他沒有說出那番話,現在截斷的肯定就不是那棵樹了。
他力竭停下,轉身靠上身後的石壁,顧不上擦拭血跡,以刀拄地,氣喘如牛,幾乎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敗了,你贏了!」
他萬萬沒想到沈嶠練成劍心,此時只覺死裡逃生,滿心餘悸。
他也知道像沈嶠這樣的謹守武德的人,自己一旦開口認輸,對方是絕不可能再窮追不捨,落井下石的。
換作祁鳳閣或狐鹿估,同樣也會這樣做。
昆邪:「你可聽過蟠龍會?」
沈嶠沒有言語,明顯是在等他繼續說下文。
昆邪喘了口氣:「吐谷渾王城伏俟城,九月初九有一盛會,名曰蟠龍會,每年各方商賈雲集,總有稀罕寶貝面世,由價高者得,據說今年有一件東西,是晏無師母親的遺物。」
沈嶠微微蹙眉。
昆邪似乎察覺他的疑惑,哂道:「我師兄說,晏無師舊姓謝,據說是陳郡謝氏的人。」
這個家族起於魏晉,當年與王家俱是天下頂級門閥,其中最著名的人物就是謝安,時過境遷,風流散盡,如今的謝氏也已逐漸沒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個家族在東南一帶,依舊具有不可小覷的名望。
而且這種名望與江湖無關,純粹是在士林與朝堂之上。
沈嶠卻由此聯想到更深一層:「此事必然極為隱秘,你們久在塞外草原,與中原無涉,如何能夠得知,除非……這個消息是別人告訴你們的?」
昆邪道:「不錯,晏無師樹敵眾多,人人慾誅之而後快,九月初九那一日,伏俟城群英薈萃,當世五大高手圍殺晏無師,縱他武功蓋世,這一次也插翅難飛,晏無師將你玩弄於股掌,想必你也很樂意親自前往,去親眼目睹他的死狀?」
沈嶠忽然道:「我終於知道了。」
昆邪:「知道什麼?」
沈嶠:「當世各國,唯北周最有可能統一天下,宇文邕聯陳伐齊,勢如破竹,齊國滅亡在即,如此一來,北周的下一個目標,不是突厥就是陳朝。浣月宗為宇文邕助力,你們要殺宇文邕,必得先殺晏無師,所以你們與臨川學宮合作,為的就是剿殺晏無師,而臨川學宮在南朝勢力龐大,自然也能幫你們查到晏無師的身份來歷。」
事到如今,昆邪也不再隱瞞:「大致是如此,但幫我們查到晏無師背景的不是臨川學宮,而是六合幫,我早就說過,晏無師樹敵無數,出雲寺那夜,他直接壞了竇燕山的好事,將《朱陽策》當眾毀了,竇燕山如何會不恨他?」
沈嶠:「那麼臨川學宮呢,汝鄢克惠一心光復漢人正統,能夠滅掉晏無師,斷宇文邕一大臂膀,他絕無可能作壁上觀,數月前在陳朝,他與晏無師交手,是為試探對方身手,也是為九月初九的圍殺作準備。」
昆邪:「不錯。」
沈嶠:「但汝鄢克惠在那一戰中也受了傷,九月初九他是不可能赴會的,除了竇燕山和段文鴦,還有誰?」
昆邪:「你的師弟郁藹,法鏡宗宗主廣陵散,前北周國師雪庭禪師。」
他吐出的這些名字,一個比一個令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