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過一面之緣。」沈嶠答道。
他之所以會認識韓娥英,是因為被晏無師所救,而他會出現在這裡,同樣是因為晏無師將他交給了桑景行。
一切因果,冥冥之中自有牽連,所有事情到頭來,也許都跟一個名字脫不開關係。
沈嶠忽然想起蒲安密之前說的話,他說晏無師很快就要自身難保,而相似的話,白茸也曾說過。
那樣一個喜怒無定,行事隨心的人,必然樹敵無數,但若說世間有什麼人能夠殺死他,沈嶠卻實在找不出來,只因晏無師的武功固然有心魔缺陷,但其境界卻早已超脫尋常一流高手的行列,這從他與汝鄢克惠之前的交手就能看出來了,假如當時不是因為晏無師魔心不穩,汝鄢克惠怕不僅僅是數月內不能動手那麼簡單。
世間再無祁鳳閣,再無崔由妄,晏無師也就沒了對手,即便祁鳳閣崔由妄再世,以晏無師如今的武功,他們也未必能贏了。
蒲安密成竹在胸,白茸的話也絕不是隨口胡說……
沈嶠蹙眉,將這個細節暫且壓回腦海深處。
他現在想起晏無師這個名字,依舊會有種置身於白龍山腳下那個樹林裡的恍惚感,那種寧可玉石俱焚,與桑景行同歸於盡的激烈心經,仿佛猶在徘徊不去。
破而後立,說來似乎簡簡單單,但於他而言,卻幾乎是歷經半生的艱難,跨過生與死的深淵,從那萬丈懸崖下面人不如鬼地,一點點地爬上來。
現在已經雲淡風輕,但當時卻是痛徹心扉,生不如死。
「沈師?」十五略帶擔憂的聲音傳來。
沈嶠朝他安撫一笑,示意自己沒事,又對趙持盈道:「如今十五已平安到達碧霞宗,不知趙宗主對他可有何安排?若貧道有什麼幫得上忙的,還請趙宗主不吝開口。」
趙持盈道:「我的確有個請求,是關於十五的。」
迎著沈嶠疑惑的目光,她道:「十五在碧霞宗已經有師父了,他的師父就是竺師叔,這一點永遠也不會變,其他人,即便是我,也沒有資格當十五的師父,但我知道這一路上,沈道長一定將十五教得很好,如果十五必須再有一個人能帶他成長,教他武功為人,我希望那個人就是沈道長。」
沈嶠有點意外:「如此一來,恐怕有違竺兄的願望……」
趙持盈搖頭笑道:「竺師叔讓十五重歸師門,必然是怕他以後無依無靠,如今有沈道長在,其實竺師叔已經不必再憂慮,竺師叔雖然已經不在人世,碧霞宗的大門卻永遠為十五敞開,碧霞宗之外,也並不妨礙十五另行拜師。我看十五天資聰穎,如今碧霞宗勢單力薄,一切要從頭再來,我又是個不會教導徒弟的人,唯恐耽誤了十五這樣好的資質,讓他跟著沈道長您,反而是個最好的選擇。」
說罷,她又十五道:「十五,你還沒向沈道長正式拜師罷?趁著今日有我們從旁見證,不如給師父敬一杯茶?」
十五喜動顏色,忍不住去看沈嶠:「沈師,可以麼?」
沈嶠不忍讓他失望,含笑點頭:「可以。」
十五忍不住低低歡呼一聲,當即就在沈嶠面前跪下,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響頭,又接過趙持盈遞來的茶水,雙手舉過頭頂,響亮道:「師尊在上,弟子十五,從今往後,定當奉師至誠,學武至誠,為人至誠,若有違背,五雷轟頂,天地不容!」
沈嶠眉眼彎彎,眼蘊笑意,待十五說完,他便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將人拉起來,伸手去拍他身上的塵土。
趙持盈撲哧一笑:「竺師叔可真給十五找了個好師父,沈道長對十五,哪裡像對徒弟,簡直是在對親生兒子了!」
十五小臉兒紅撲撲,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喜悅。
這頭師徒名分正式確認下來,岳昆池便提起正事:「方才蒲安密說,他師父昆邪不日便要上山來,約莫是要來撐腰的,屆時若見阮海樓已死,蒲安密又被我們所囚,只怕會藉故生釁,聽說沈道長昔日曾與昆邪打過交道,不知此人性情如何,可好對付?」
沈嶠沉吟:「此人武功略遜其師兄段文鴦,格局目光也有所不如,但他武功仍可躋身一流高手,到時候或有一戰。」
岳昆池面露憂慮:「他若獨自上山也就罷了,若是帶了突厥高手,碧霞宗如今只剩寥寥數人,單憑師妹一人也無法力敵群雄!」
趙持盈道:「無妨,碧霞宗時至今日,已經失無可失,若不背水一戰,等待我們的就將會是江湖除名,元白、夜雪他們還年輕,還請岳師兄帶他們下山暫避養傷,沈道長也帶著十五離開,我閉關已久,所有責任都落在師兄頭上,令你受累了,現在所有事情,就由我一人來承擔。」
岳昆池紅了眼眶:「你說什麼呢,我不走!」
趙持盈露出些許不耐:「你現在傷勢不輕,留下來也於事無補,徒增累贅,還要令我分心,不如隨著沈道長他們一併下山好了,也免得總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礙眼又嘮叨。」
岳昆池笑了:「我知道你是不想讓我涉險,所以才故意這麼說的,無論如何,碧霞宗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要進一起進,要退一起退,今日山門被攻破,我難辭其咎,絕不會提前撤離。」
沈嶠也道:「趙宗主,我與十五,也會留下。」
趙持盈蹙眉:「你們……」
沈嶠:「昔日我與昆邪一戰,落敗墜崖,雖說其中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內情,但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今日若有機會能與昆邪再次交手,我定會全力以赴,還請趙宗主將這個機會讓給我。」
趙持盈:「我若拒絕呢?」
沈嶠笑吟吟道:「那貧道就只好死皮賴臉留在這裡,等昆邪上門來了。」
趙持盈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嘆道:「碧霞宗與趙持盈何德何能,竟遇上沈道長這樣的朋友?」
沈嶠:「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竺兄既能為我這個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付出性命,我自然也可以為碧霞宗出戰,更何況我與昆邪的確有一段往日淵源在,這也不全是為了碧霞宗的緣故。」
趙持盈與沈嶠匆匆幾面,談不上深交,但因共同經歷過碧霞宗變故,對他印象極好,眼下見他肯為了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碧霞宗挺身而出,心中極是感激:「大恩不言謝,沈道長這份苦心和情誼,我銘記於心,來日不說湧泉相報,以後但凡沈道長有需要,我碧霞宗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幾人就昆邪一事相商一番,大致定了下來,見十五面露倦意,沈嶠便起身告辭,將十五帶回客房歇息。
回去的路上,十五問沈嶠:「師尊,方才趙宗主說銘記您的苦心,是指的什麼,我聽不大明白。」
沈嶠道:「碧霞宗日益沒落,趙宗主嘴上不說,心中必是著急得很,她知道江湖上強者為尊,所以迫不及待希望武功大成,能保護師門不為外力所動,可惜盧峰背叛師門,正好趁她練功要緊之際勾結外人來襲,趙宗主不得不強行破關,此時雖然面上不顯,實則已經受了內傷,若與昆邪過招,恐怕毫無勝算可言,她知道我主動提出要和昆邪交手,是為她解圍,才說感謝我的苦心。」
十五啊了一聲,不由緊張起來:「那師尊您呢,您能打得過昆邪嗎,我聽說您之前還輸給昆邪了,他是不是很厲害?」
小孩子關心則亂,說話也沒有顧忌,換作旁人,可能還要掂量掂量這句話會不會傷了沈嶠的顏面。
沈嶠笑道:「他不是最厲害的,但他的確也有過人之處,我現在功力還未恢復,若要勝他,並無完全把握。」
十五:「有多大勝算?」
沈嶠揉開他緊擰的眉毛:「五五之數罷。」
十五的眉毛非但沒有被撫平,反而擰得更緊了,顯然是被他的話嚇住了。
昆邪的功力略遜師兄段文鴦,但也低不到哪裡去,他聯合郁藹給沈嶠下毒,固然贏得不光彩,但他自己本身的實力並不差,如果趙持盈功力未損的情況下,或許能與他打個平手,現在則不好說了,若這次沒有沈嶠在,也許碧霞宗還真的難逃死守或提前撤離的結局,可這樣一來,即便他們提前撤走,燭南峰上的宗門為外人所占,碧霞宗這歷代的傳承也就要毀於一旦了,阮海樓對惠樂山一人的恨意,也必然遷怒到碧霞宗歷代祖師身上。
所以沈嶠答應下來的,不僅僅是一場交手,一次仗義相助,而是很可能保住了碧霞宗搖搖欲墜,行將摧毀的根基。
十五忽然抱住沈嶠,腦袋埋在他懷裡,悶悶道:「一定要交手麼?您武功都還未完全恢復!」
沈嶠回抱住他:「五五之數並不是一定沒有機會,我現在全力一拼,未必沒有機會,我當日敗於昆邪,從此跌入谷底,不管有多少藉口原因,他就是我的一道坎子,一個心魔,我是在那裡跌倒的,所以我現在要學著從那裡重新站起來,你能明白嗎?」
十五抱著他不說話,許久之後,才低聲道:「明白……我只是不希望您有事……」
沈嶠笑道:「我不會有事的,當你的師父,怎能不長命百歲?我答應了連竺兄的命一起活下來,等你成了白鬍子老頭,為師還要拎著你的耳朵成天教訓你呢,屆時看你煩不煩!」
十五撲哧一聲,忍不住破涕為笑。
沈嶠嘆了口氣,摸摸他:「人家當師父的,都是徒弟千方百計來孝敬,我收了個徒弟,倒要千方百計哄他開心,當師父當到我這份上,可真是一點威嚴都沒有了!」
十五笑眯眯地也不反駁,心道你這個最沒有威嚴的師父,卻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想想自己是沈嶠的弟子,他心裡就覺得一本滿足的了。
此後過了兩日,山下一片平靜,並無外人上山,不過這也正好給了碧霞宗休整的時機,十五幫著范元白他們將這次戰死的碧霞宗弟子屍體一一收殮安葬,原本尚算熱鬧的門派經過屠戮血戰,卻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淒清。
范元白和周夜雪等人雖倖存下來,臉上也不見得如何高興,眾人既為逝去的同門傷心,又為即將可能發生的惡戰憂心,情緒自然不可能高漲。
到了第三日,正陽殿外鈴聲作響,牽動碧霞宗各處,這是在半山值守的弟子傳訊過來,示意有人上山了,而且他攔不住。
眾人聞訊趕到山門前時,便見一名異族打扮的年輕男子負手站在那裡,身後跟著兩人,高鼻深目,頭髮披散下來,紮成辮子,又以頭巾束住,這種特徵鮮明的打扮,令人一眼就能認出他們的身份。
趙持盈沉聲道:「不知貴客前來,有失遠迎,碧霞宗趙持盈在此,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突厥昆邪,特來討回不肖徒弟。」對方傲然道,又上下打量她一眼,搖搖頭:「你就是碧霞宗宗主趙持盈?外間傳聞你天資奇高,為碧霞宗中興人物,如今一看,也不過如此。」
身後范元白等人聞言紛紛怒目相向,趙持盈卻是心頭一驚。
她忽然想起沈嶠對昆邪的評價:此人在突厥身份高貴,又是狐鹿估弟子,因此十分高傲,但武功卻是實打實的強橫,就算不入天下十大,也已相去不遠,不管他有沒有在半步峰一戰上做手腳,這都不是一個可以令人小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