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茸奇道:「為何忽然……」
話至一半,臉色已完全沉了下來,語調卻還是漫不經心的:「沈掌教想必是從晏宗主那裡聽了什麼,打從心裡覺得我合歡宗骯髒污穢,不配與你堂堂玄都山掌教說話麼?」
說到最後,已然殺氣騰騰,好像沈嶠的回答如果不合心意,她就要動手了。
沈嶠:「不是。」
白茸翻臉比翻書還快,瞬間又笑顏如花:「還是你想說合歡宗門中男女雙修,不分尊卑輩分,很是不堪,讓我棄暗投明嗎?」
沈嶠蹙眉:「我只是覺得,你可能也不會喜歡待在那裡。」
白茸:「合歡宗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若不在那裡,我又要去哪裡?去浣月宗嗎?還是法鏡宗?在你看來,殺人難道比雙修更好?別人叫合歡宗為魔門,難道浣月宗就不是魔門了嗎?你可別忘了,晏宗主手上沾的血,可比奴家還多呢!若是那些自詡清高的名門正派,別說你現在當不成掌教了,若你還是玄都山掌教,你肯收留我麼?就算你肯,玄都山其他人肯麼?」
沈嶠被她這一連串話問得微微一怔,嘆了口氣:「是,你說得對,是我失言了。」
他方才問那句話,其實也並沒有多想,只覺得白茸與霍西京那樣的人,畢竟還是有差別的,留在合歡宗有些可惜。
白茸甜甜蜜蜜道:「我知沈郎覺得我在合歡宗受了委屈,從你連馬都肯拉一把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是個溫柔的好人,像你這樣的好人可不多了呢,奴家會好好珍惜這片心意的,不過這些事情我自有打算,就不勞你費心了!」
「我再給你說個秘密,」她忽然跳下牆頭,飄向沈嶠,伸手去拉他的袖子,雖然後者很快避開,但她也沒有不高興,反倒露出一絲狡黠,「跟著晏無師沒什麼好果子吃,很快就會有災禍降臨,為免被殃及池魚,你還是趕緊離他遠點兒……」
話未說完,白茸驀地臉色一變,卻不是對著沈嶠,而是遙遙望向前方,忽然丟下一句「奴家想起還有要事,沈郎就不必遠送啦」,便走得無影無蹤,這輕功怕是用上了十成十。
沈嶠原還以為是晏無師到來令她溜之大吉,然而下一刻就發現不對勁。
來的不是晏無師。
第40章
原本隔著一條街巷,吆喝著買賣的喧鬧聲如潮水般褪去,耳朵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
沈嶠不用睜開眼,也知道自己還站在原地,並沒有忽然間換了一個地方。
但周圍隱隱有種無形力量,一直在影響著他,催促他做出錯誤的判斷,讓他以為自己已經置身它處。
這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內力強大到了一定程度,可以改變周圍氣場,令人產生紊亂感,迷惑對手的感官。
很顯然,對方用這種方式出場,是為了給沈嶠造成心理上的壓力,但沈嶠感覺不到那人的敵意,所以他沒有動。
玉佩璁瓏,時遠時近,像在十里之外傳來,又像只在幾步遠的地方,四面八方,無所不在,如影隨形,如附骨疽。
玉石撞擊之聲清脆悅耳,但聽久了也會令人心生焦躁不安,沈嶠握著竹杖一動不動,垂首斂目,好像已經睡著了。
忽然,他動了。
竹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前方點了出去!
伴隨著手上動作,他的身形也隨之向前飛掠,像一道離弦的箭,與他平日裡病怏怏的形象截然不同,也像是一隻伺機而動的獵豹,精準無誤地撲向目標。
竹杖點住的那個地方,明明看似一片虛空,什麼也沒有,然而當灌注內力的竹杖化作一道白虹落在那一點上時,周圍無形屏障瞬間崩潰破碎,那些被隔絕的聲音一下子又都回來了。
「何方高人,不妨現身一見。」他道。
「我在臨川學宮久候貴客不至,只好親自出來請,唐突之處,還請貴客見諒。」聲音平和溫厚,由遠及近。
對方沒有刻意隱藏腳步聲,一步一步,如黃鐘大呂,一下下敲在心上。
沈嶠知道這是內力糅合幻術所致,像剛剛「隔絕」聲音一樣,可以給對手以一種先發制人的震懾。
「原來是汝鄢宮主,久仰大名,今日得見,貧道幸甚。」
作為儒門領袖,又是天下排名前三的高手之一,汝鄢克惠名震天下,他本身打扮卻甚為簡樸,布衣布鞋,頭束布巾,長相也平平無奇,放在人群里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中年人,絕不會吸引多一分注意力。
但此時此刻,他從街道的另外一邊走過來,不緊不慢,信步閒庭,沒有人會懷疑他的身份。
因為天下間也沒有多少人能擁有他這樣的氣度。
「昔年祈道尊飛升的消息傳來時,我也正在門中閉關,未能及時派人前往弔唁,等出關之後方才驚悉這一消息,祁掌教天人之姿,武功蓋世,世所景仰,如此驟然仙逝,委實令人始料不及,克惠心中哀痛憾恨無以復加,還請沈道長節哀。」
到了汝鄢克惠這等武功境界,對祁鳳閣更有一種高手之間的惺惺相惜,所以這番話並不算過分恭維,其中大半出於真心。
沈嶠客客氣氣拱手施禮:「貧道代先師謝過汝鄢宮主厚愛,先師曾說過,他活到如今這個歲數,對先天高手而言或許不算高壽,但若為追求武道極致而殞命,他卻覺得十分值得,所以請汝鄢宮主不必為先師傷懷,吾道不孤,天地同存。」
汝鄢克惠嘆道:「好一個吾道不孤,天地同存,祈道尊的確非同凡人!」
嘆罷,他注目沈嶠:「我出來時,茶廬正在燒水,想必此時茶已砌好了,不知沈道長可有興致前往臨川學宮一游?」
沈嶠:「貧道久居北地,一時之間,恐怕喝不慣南茶。」
這天下間,能得汝鄢克惠一句邀請的寥寥無幾,常人眼裡的不勝榮幸,他卻婉拒了。
汝鄢克惠微微一笑,沒有生氣:「南茶自有南茶的妙處,兼容並蓄,方能納百川之流,成無垠大海。」
沈嶠也笑:「我只怕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屆時喝了汝鄢宮主的茶,不好不答應汝鄢宮主的要求,左右為難,反倒不美。」
汝鄢克惠:「北朝地大物博,南朝同樣不遑多讓,嘗過臨川學宮的茶,說不定到時候主人不挽留,貴客也不捨得走了呢?」
這樣說,難道以前去臨川學宮的人都被下了迷魂藥,所以才捨不得走?沈嶠忍不住笑出聲。
汝鄢克惠奇怪:「沈道長笑什麼?我的話很可笑麼?」
沈嶠擺擺手:「我一時失儀,與宮主無關,還請見諒。」
換作晏無師在,立馬是要將這些話說出來嘲笑對方的,但這明顯不是沈嶠的作風。
今日之前,汝鄢克惠委實沒想到沈嶠會如此油鹽不進,照理說,一個已不在其位的前掌教,不管出於對自身前程的考慮,還是其它什麼原因,都不可能與一個魔門中人走得太近,坊間傳言晏無師救了沈嶠的命,挾恩將他錮在身邊,沈嶠同樣依附晏無師自保,這些風言風語,汝鄢克惠原是不信的,但現在沈嶠的種種表現,卻讓他不得不往這方面想。
汝鄢克惠:「祁道尊未仙逝前,我曾有緣與他見過一面,相談數日,彼此一見如故,當時我邀令師與我一道扶助明主,還天下百姓一個清平盛世,當時令師雖然不願讓玄都山入世,可也贊同正統之論,是以方才有日後他與狐鹿估的二十年約定,如今沈道長雖已非玄都山掌教,可畢竟還是祈道尊的弟子,難道竟要置令師的原則立場於不顧麼?」
沈嶠:「汝鄢宮主此言差矣,且不說我與晏宗主的關係並非外人所想,浣月宗輔佐的周朝,如今蒸蒸日上,百姓安樂,難道只因宇文邕是鮮卑人,就不能問鼎中原,統一天下?先師所反對的,乃是出賣中原百姓利益與外族勾結,若外族入我中原,學我漢家文化,能視中華夷狄百姓如一,又為何不能是明主呢?」
汝鄢克惠搖搖頭,語氣多了一絲沉重:「化外蠻夷,再過多久依舊是化外蠻夷,並不因其入主中原而改變,你且看齊國,高家祖上甚至不是異族,只因久歷胡俗,便已悉數胡化,焉有半點漢家禮數?齊主昏聵,任憑小人女子禍亂朝綱,高家江山只怕壽命難續,周朝因突厥強大,又與其聯姻,百般討好,而突厥於我中原的危害,沈道長難道還不清楚?」
說到底,汝鄢克惠覺得陳帝是將來可以統一天下的明主,所以想勸沈嶠棄暗投明,以他的身份地位,能親自前來勸說,已是非常有誠意的表現,因為嚴格來說,沈嶠現在失了掌教之位,武功又大不如前,地位與汝鄢克惠已不相匹配,不值得勞動對方親自出馬,但汝鄢克惠仍舊是來了。
若是放在好幾個月前,沈嶠剛剛入世,對天下局勢沒什麼了解時,興許還會被這一番話打動,但現在他卻也有了自己的主張,聽罷只是搖搖頭,並未多說:「貧道如今已不代表任何宗門,不過是孤身飄零於江湖,苟全性命於亂世,歸順與否,對臨川學宮,對陳朝意義都不大,即便汝鄢宮主今日親自前來勸說,是看在先師的面子上,沈某依舊感激不盡,只是這份好意,只能心領。」
汝鄢克惠微微一嘆:「我見沈道長說話聲音隱有阻滯,想來是內傷在身,久不痊癒,若你願意來臨川學宮養傷,我可以會同陳主宮中最好的太醫一道全力幫你醫治傷勢!」
沈嶠曾聽晏無師說過,汝鄢克惠與當今陳朝皇后柳敬言乃是同門師兄妹,所以汝鄢克惠跟陳朝皇室關係甚密,如今看來的確如此,否則一般人不至於能隨口以宮中太醫來許諾。
但汝鄢克惠能說出這樣一番話,沈嶠依舊微微動容:「多謝汝鄢宮主,沈某何德何能,無功不受祿,實在不敢從命。」
老實說,汝鄢克惠實在想不到自己今日會白走一趟,因為於情於理,沈嶠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忽然想到那個關於晏無師和沈嶠關係甚為荒謬的傳言,但立馬又覺得果然荒謬得可笑,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罷了,臨川學宮從來不做強人所難的事情。」汝鄢克惠面露淡淡遺憾。
沈嶠也露出抱歉的神色:「貧道冥頑不靈,累宮主親自跑一趟了。」
汝鄢克惠笑道:「此去行館之路不遠,不過不是當地人的話,也很難找得到,你身旁這小販被人迷暈了,可要我代他送你一程?」
「汝鄢宮主真是閒得發慌,不進宮與你的皇后師妹敘敘舊情,跑到這裡來說服阿嶠棄暗投明,可惜阿嶠鐵了心要跟著我,你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這句話自然不會是沈嶠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