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嶠又問宇文誦:「你尚未入門,這些天只練了一點打坐養神的功夫,說不出來也不打緊的。」
宇文誦:「心中實有千言萬語,唯寥寥數言可蔽之。」
他說話素來是這種老氣橫秋的語氣,沈嶠覺得好笑:「哪數言?」
宇文誦:「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這是《洛神賦》里歌詠洛神美貌的。
沈嶠:「……」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不能不說,宇文誦的確捉住了滄浪劍訣的一絲脈絡,那便是「胸有氣象萬千,劍下輕靈飄逸」。
由這一點來看,宇文誦的確比十五資質要強一些。
晏無師無聲冷笑:「他半點習武根基都沒有,念《洛神賦》不過是見色弄巧,這樣的天資若是用在口舌上就浪費了,還是讓本座來好好打磨打磨他罷!」
說罷不等旁人反應,便一掌壓在宇文誦肩膀上,後者啊的一聲,身體不由自主跟著往下一沉,然後他上半身的穴道就被點住了!
「晏宗主?」宇文誦目瞪口呆,維持著被迫扎馬步的動作,完全動彈不得,最慘的是他還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做錯了。
晏無師見沈嶠張口欲言,似笑非笑道:「對師父出言輕佻,便是在浣月宗這等你們視之為魔門的地方,也要以罪論處,阿嶠,你教徒弟這樣溫柔,可不得由我來幫你教教規矩。」
沈嶠板著臉:「晏宗主總算不與我搶徒弟了?」
晏無師慢悠悠道:「為了他的性命著想,還是不搶了,不然本座怕收徒第一天就要辣手殺徒了。」
……
見面第一天,除了沈嶠和十五之外,沒有人見到晏無師是如何對待宇文誦的,所有碧霞宗弟子都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與傳說截然不同。
但第二天,他們就發現自己錯了。
眾弟子出早課,一併在門派廣場上練武切磋,晏無師負手站在旁邊,哪怕是岳昆池或趙持盈親自演示,他都能挑出毛病來,附送輕飄飄居高臨下的語氣。
碧霞宗弟子心有不滿,主動上前挑戰,毫無意外被他一個個打翻在地,最後連趙持盈和岳昆池都敗在他手下,等到晌午沈嶠閉關結束之後,聽說風聲趕過來,晏無師已經將碧霞宗上上下下都挑了個遍。
當然,以晏宗主的能耐,要把人家門派滅了也不是什麼難事,可你堂堂一位宗師級高手,不找旗鼓相當的對手切磋,主動上門欺負人家小門派是怎麼回事?總不能是為了找點成就感,讓自己身心愉悅罷?
若不是有沈嶠在,碧霞宗幾乎要以為這人是來砸場子的了。
沈嶠面對一地的殘兵敗將,只能苦笑向趙持盈道歉。
趙持盈倒還大氣,反是擺手笑道:「晏宗主只是看我們武功不濟,出手指點罷了,能有這樣的機緣,碧霞宗高興還來不及。」
她這一說,眾人也覺得好像的確是如此。
他們之中有許多人,一輩子也未必能達到掌門的武功高度,更別說望晏無師的項背了,人皆有嚮往強者之心,能與晏無師交一回手,別說是被打受虐,就算是身負重傷,也算值了,不負在武道路上的這一趟。
這個想法一衍生,眾弟子看晏無師的眼神,由方才的畏懼不滿,頓時就變為敬畏嚮往了。
岳昆池正捂著手臂感嘆師妹的確有掌門風度,便聽旁邊有人幽幽道:「暗自傾慕了十幾二十年,卻始終不敢開口表白,這種滋味如何,本座從未體會過,還請賜教。」
這一聲仿佛一支心箭,直接射入自己深埋內心的隱秘之處,聽得岳昆池毛骨悚然,臉色大變。
他看著晏無師的表情,登時就跟見了鬼似的。
還沒等岳昆池開口,沈嶠便從旁邊將晏無師拉走。
晏無師也不反抗,任由沈嶠將他拉至一旁,臉上兀自保持笑吟吟的神色。
沈嶠扶額:「晏宗主,你難道很閒麼?」
晏無師奇道:「怎麼會閒?每天要逗你玩,還要指點那一幫廢柴,忙得很呢。」
沈嶠抽了抽嘴角,無語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本該在長安扶助新主,千里迢迢跟著我來到碧霞宗,只怕不是為了遊山玩水,捉弄旁人這等無聊瑣事,事到如今,晏宗主還不肯告訴我來意麼?」
晏無師:「你換個稱呼,本座便考慮告訴你如何?」
沈嶠莫名:「什麼稱呼?」
晏無師:「晏郎何如?」
「……」沈嶠心道果然是在逗我玩,他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第93章
「江湖格局又有大變,你若想去玄都山,宜晚不宜早。」
晏無師的一句話,成功讓沈嶠停住腳步。
後者先是一怔,而後問:「你怎知我想去玄都山?」
晏無師輕笑:「阿嶠,你的心事全寫在臉上了,知你如我,怎會看不出來?」
沈嶠沒意識到晏無師又在逗自己玩,反而覺得對方目光犀利,能夠一眼看穿自己心事,單是這份本事,即便言行惡劣,也值得自己取長補短,於是老老實實虛心請教:「那聲稱呼我委實叫不出口,即便叫出來了,也不過博你一樂,有何助益?論看人看事的眼光,我的確遠不如你,所以懇請晏宗主據實相告,我願以別的東西來替代。」
晏無師笑吟吟:「那好罷,你須記得,你欠我一次。」
沈嶠想了想,點點頭:「只不能讓我去做傷天害理,違背仁義的事情。」
晏無師:「殺人在我看來是為天地減少一個浪費造物生機的禍害,也不算傷天害理,你怎麼不肯做?」
沈嶠蹙眉:「你若是這般強詞奪理,那就當我沒問過罷。」
他說罷便又要走,卻被晏無師攔住,後者笑道:「好了好了,不過是與你玩笑罷了,你覺得傷天害理的那些事,本座一件都不會讓你去做,這總成了罷?」
兩人如今關係甚為微妙,若說敵人,那應該是談不上的,但要說朋友,好像又不是尋常朋友相處的模式,最起碼沈嶠認識的趙持盈岳昆池那些人,就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沈嶠甚至想不到親密挑逗這樣曖昧的字詞上去,只覺晏無師一貫如此,喜怒無常,隨心所欲,習慣也就罷了,便道:「那請晏宗主賜教。」
見火候差不多,晏無師見好就收:「你知道韓鳳嗎?」
沈嶠:「曾與穆提婆並稱三貴的齊國侍中韓鳳?我記得他女兒是碧霞宗外門弟子,當日曾在鄴城見過一面,不過那時候我眼睛還看不見,並不知道她長相模樣。」
晏無師笑道:「是,我倒差點忘了這事,我家阿嶠生得好,當時也難怪她會為之傾倒,必還藉機與你搭訕了罷?」
沈嶠不解:「為何會突然提起她,僅僅因為她與碧霞宗有關係?這也是你到碧霞宗來的目的麼?」
晏無師:「是,也不算是。我來碧霞宗的原因有三,她不過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不重要的一個。韓鳳隨高緯投降周朝,她卻反比其父忠心,堅持奉高紹義為主,助其復國,因她與碧霞宗這一層關係,她很可能前來尋求師門幫助,讓師門也加入復齊陣營。」
沈嶠:「碧霞宗遭逢大變之後,元氣大傷,有心無力,而且趙宗主一心讓門派遠離世俗政權之爭,即便韓娥英前來,她應該也不會答應這樣的請求。」
晏無師不以為然:「你心裡明白,有些人當局者迷,未必看得明白,此事你最好找個機會與趙持盈說清楚,齊國想復國,必然要尋求突厥人的支持,碧霞宗小門小派,若是不自量力與突厥人勾結在一起,到頭來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沈嶠奇道:「我看趙宗主不像如此糊塗的人,晏宗主好似對她成見很大,難道她先前得罪過你嗎?」
晏無師不接這句話,話鋒一轉:「宇文贇重用雪庭老禿驢,又起用與之毫不相干的合歡宗,無非是平衡左右勢力的帝王之術在作祟,他覺得這樣才能更便於自己掌控,但誰也不是傻子,別人又豈會看不出他的用心,雪庭也好,合歡宗也罷,他們都會藉此機會大肆收攏勢力。」
沈嶠若有所思:「這便是你方才說江湖格局會發生變化的原因罷?浣月宗由明轉暗,韜光養晦固然是好事,但合歡宗如果急劇擴張勢力,必然也會與你們產生衝突罷,你就不怕浣月宗因此遭受損失嗎?」
晏無師毫不在意地笑了:「傻阿嶠,現在有宇文贇的支持,他們正是如日中天之際,由得他們彼此互相撕咬不好麼,我何必跳出來平白讓他們有聯合起來的藉口?他們勢力擴展之下,定然不會放過玄都山這塊肥肉,但你那位郁師弟心高氣傲,肯定咽不下這口氣,到時候非起衝突不可,所以我才說,你現在不必急著回玄都山。」
他頓了一頓:「段文鴦聯合各方勢力來殺我,又裡應外合,令得父子相殘,你知道這其中的原因是什麼罷?」
沈嶠點點頭:「突厥人不樂意看見一個統一的強大的北方,所以宇文邕非死不可,而支持宇文邕的你,自然也非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