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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嶠輕咳一聲:「一位是浣月宗晏宗主,年幼的這個叫宇文誦,是我自長安帶來的孩子。」

  從長安而來,又姓宇文,只要聽過沈嶠力戰合歡宗,在千軍萬馬中將宇文氏遺孤帶出來的那一段典故,便不難猜出宇文誦的身份。

  不過眾人的注意力卻都被他的前半句話吸引了。

  人的名,樹的影,這浣月宗宗主的身份一亮出來,所有人的反應便都是心頭微微一震,看向晏無師的好奇目光頓時變得複雜起來,有敬畏,有忌憚,有震驚,還有不敢置信等等,不一而足。

  碧霞宗弟子大多沒親眼見過晏無師,可並不妨礙他們聽了許許多多關於晏無師的傳說,對他們而言,祁鳳閣和崔由妄已經近似傳說中的人物,而一個幾乎能與這兩位打成平手,勢均力敵的晏無師,也快要變成傳說一般的存在了。

  在這樣各種各樣的目光審視打量之中,晏無師負手而立,表情放鬆,並未有半分不適,顯然早已習慣了。

  沈嶠下山救人,這中間經歷了種種跌宕曲折,趙持盈有所耳聞,但畢竟離得遠,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她沒料想沈嶠去救個人,竟連人都給帶回來了,當下驚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拱手道:「久聞晏宗主大名,在下碧霞宗趙持盈,恭迎晏宗主尊駕光臨,只是門派寒微,若有招待不周之處,敬請海涵!」

  以趙持盈一派掌門的身份,這態度已稱得上十分鄭重有禮了。

  畢竟晏無師喜怒無常名聲在外,趙持盈也不想因為細節上的失禮而惹得對方不愉快。

  晏無師:「趙宗主持事公正,門風嚴謹,我早有所聞,一路上阿嶠對趙宗主亦是讚譽有加,今日親見,果然名不虛傳,希望我的貿然造訪不至於令趙宗主為難。」

  咦,這應答蠻正常的嘛!

  不單趙持盈意外,連沈嶠都有點意外。

  此刻晏無師面帶微笑,溫和有禮,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好說話」的氣質,看不出半分魔門中人的囂張妄為。

  只是這「阿嶠」的稱呼似乎有些過於親密,沈嶠聽多了也就麻木了,旁人覺得怪怪的,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沈嶠與浣月宗宗主的關係非同一般。

  既有如此好的開頭,接下來就順暢多了,彼此見了禮,各自落座,十五聽說消息之後跑過來,師徒相見又是一番感人景象,十五孺慕情深,不避眾人直接撲入沈嶠懷中,沈嶠見他長高了些,也甚覺欣慰。

  宇文誦在一旁打量這位未來師兄,好奇之餘,卻有點失望。

  明明對方年紀比自己大,怎的言行舉止卻比自己還要軟弱,這樣依賴師尊,幾時才能自立?

  他卻忘了,自己剛離開長安那幾日心中惶惶,每晚也是要看見沈嶠的身影才能安然入睡的。

  這些小兒女心思暫且捺下不提,趙持盈對沈嶠道:「沈道長回來得正好,碧霞宗如今人丁凋零,急需收納新弟子,我與師兄二人正發愁此事,不知沈道長能否幫忙參詳參詳?」

  岳昆池委婉道:「宗主,沈道長一行剛到,風塵僕僕只怕辛苦,是不是略作歇息再議?」

  經他提醒,趙持盈有些不好意思:「師兄說得是,是我心急了,先讓元白帶你們去歇息罷,沈道長住上回的屋子可好?」

  沈嶠頷首:「甚好,讓趙宗主費心了,七郎住在十五隔壁即可,也方便他們倆聯絡感情。」

  趙持盈:「好,本門東面有一棟竹樓,乃是專供貴客居住,若晏宗主不嫌棄的話,可在那裡下榻。」

  沈嶠上回住的屋子就是本門長老所住的,這也是碧霞宗不將他當做外人看的意思,但如果讓晏無師去住,反倒顯得有點怠慢了。

  晏無師卻道:「不必麻煩了,我住阿嶠那裡便可。」

  趙持盈表情一滯:「啊?這不大方便罷?」

  晏無師挑眉:「有何不方便的,出門在外,我等也是如此安排,本座都不知與他同住過幾回了。」

  雖說事是這麼一回事,但從他口中說出來就好像變了味,沈嶠不得不道:「出門在外,事急從權,也就無所謂了,如今能令晏宗主住得舒服些,若是拒絕,反倒拂了趙宗主的好意。」

  晏無師:「不打緊,我與阿嶠關係非同一般,他既對碧霞宗青眼有加,你們自也不必將本座當成外人,隨意即可,他隔壁不至於連個空屋子都沒有了罷?」

  他雖是笑著說話,可趙持盈分明從中感覺到懾人威壓,在這樣的目光之下,連頭皮都不禁為之一緊,還未細加思考,話已脫口而出:「有是有的……」

  晏無師微微一笑:「那不就行了。」

  他這一笑,又與方才有所不同,趙持盈明顯覺得身上壓力一輕。

  她暗暗鬆了口氣,忙喚來范元白,讓他帶著幾人前去歇息。

  待沈嶠等人一走,議事廳只余師兄妹二人,岳昆池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晏宗主想住誰隔壁,也不是沒有空屋子,就由他去,我看沈道長沒堅決反對,分明是默許的,方才我本想勸你不要拂逆了晏宗主的意思,誰知卻差點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沈嶠之所以沒堅決反對,那是知道反對了也無用。

  趙持盈苦笑:「不怕師兄取笑,我也沒比你好多少。碧霞宗與浣月宗素無往來,廟小容不下大佛,也不知他此番前來有何用意,會否於我碧霞宗不利?」

  岳昆池倒看得開:「有沈道長在,想必也不會如何的,據說晏無師性情反覆,我們小心些便是了,讓門下弟子言行也要謹慎一些,以免開罪了他。」

  趙持盈頷首:「這倒是。」

  卻說范元白帶著沈嶠幾人去到落腳歇息的屋子,這屋子是常年打掃的,乾乾淨淨,裡頭還擺著些水竹蘭草,格外雅致。

  「晏宗主與沈道長有何需要遣人說一聲便好,我等隨時候命。」范元白原還想與沈嶠多說兩句,見晏無師始終站在旁邊,多餘的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幹巴巴說完,匆匆結束這場對話,落荒而逃。

  十五年紀還小,倒沒有太大感覺,他好不容易等到沈嶠與趙持盈他們說完話,有了私下敘舊的工夫,雖然旁邊還有個晏無師和宇文誦,也不妨礙他拉著沈嶠訴說思念之情:「師尊,您這一去也太久了,弟子想念得緊。」

  沈嶠摸著他的腦袋:「為師在外頭,自然也很想你,聽說你在碧霞宗過得不錯,個頭是不是還長高了些?」

  十五有點羞澀地點點頭:「碧霞宗的師兄們待我很好,師尊走後,我日日練劍,不敢有負師尊期望,如今已經能夠將一整套滄浪劍訣完整使出來了!」

  這話裡帶了幾分久別撒嬌和求誇獎的語氣,宇文誦忍不住暗暗撇嘴,心說這還比我大幾歲呢,難不成我以後要叫他師兄?

  沈嶠笑道:「是嗎,那你現在使來看看。」

  十五遲疑:「可會打擾師尊歇息?」

  沈嶠:「我們昨夜在山下歇過了,眼下還未過午,時辰早得很,為師不累。」

  聽見這話,十五高高興興地去拿了自己的劍過來。

  他學劍不足一年,在劍道上不過是剛入門的水平,所以拿的是木劍,而非真劍。

  在三人的注視下,他立定行禮,伸手挽了個劍花,作出起手式的姿勢,手起劍落,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中規中矩,談不上差勁,當然也沒有十分出色,比起宇文誦的天資,還是稍遜一籌,但十五自知天分尋常,自然加倍努力,一套劍法已然嫻熟。

  「請師尊指點。」十五收劍立定,認認真真道。

  沈嶠不願打擊他,先挑了些優點說:「招式大致純熟,可見苦練功夫,這些日子的確沒有懈怠。」

  然後才道:「不過劍法里有些招式用得不對,將來會影響威力,為師只為你演示過一遍,也難為了你要悉數記得清楚,如今我再從頭到尾將這套劍法演繹一遍,你且看仔細些,不妨與自己的對照。」

  十五嚴肅道:「是。」

  沈嶠沒有用山河同悲劍,而是拿過他手中的木劍,微微一笑:「滄浪劍訣,顧名思義,滄海無邊,波濤洶湧,碣石無數次在海中被淹沒,又無數次露出水面,日輝燦爛,濤濤雄壯,這是何等磅礴之景象,練這套劍法者,必胸懷海納百川之大氣,方能發揮它的精髓。登泰山而觀滄海,你不妨多登高望遠看一看,日久天長,自有所悟。」

  這番話說罷,沒等十五反應,他便起劍了!

  同樣一把木劍,在不同兩個人手中,卻發揮了截然不同的威力,若說十五僅僅是初窺門徑,一套劍法舞得平平無奇,讓宇文誦頗感無聊的話,那麼當沈嶠手起劍落時,他卻睜大了眼睛,幾乎不相信前後兩者用的還是同樣一套劍法。

  劍風滌盪,劍影重重,即使沒有用上真氣,那把木劍也宛如煥發了光澤一般,伴隨著沈嶠的出招變招,宇文誦仿佛真的看見了波濤翻湧的滄海,飛雨化雲,青虹入水,千丈白波之中,獨此一人。

  眼前只余此人,天地之間也只余此人。

  即便一套劍法出畢,沈嶠立身站定,宇文誦的眼前也還殘留著方才的景象,久久揮之不去。

  晏無師含笑:「阿嶠於劍道上,可謂出神入化,得宗師之境了。」

  沈嶠莞爾:「多謝晏宗主抬愛。」

  他舞劍自然不是為了博得晏無師讚賞,而是為了十五和宇文誦二人:「你們是否有所得?」

  十五訥訥道:「恕弟子口舌笨拙,只覺心潮澎湃,好似有許多東西要從胸口湧出來一般,但若要描繪,卻描繪不出來。」

  沈嶠溫聲道:「不要緊,誰也不可能看一眼就能立地成佛,你慢慢領悟,有什麼不明白的只管來問。」

  十五恭聲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