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江,渡口。
一葉小舟從江中駛來,舟上三道身影或坐或立,以一種慘烈而無畏的氣勢,停在了渡口旁近,黃衫瘟鬼面前。
到了近前,張旺和津吏已然能看清這些瘟鬼的打扮,正如老僧所言、傳聞中所講,這群瘟部之神個個穿著黃色的道袍,身後背著竹籠、盒櫃之物,裡面滿滿當當裝滿了東西,卻不知是些什麼。
這些瘟鬼雖然模樣與常人別無二致,但個個臉色死沉,一股陰氣自然發散,給人以不詳之感。他們雙眼渾濁,大而無神,兩個眼珠間或一輪,方才能看出幾分生氣。
津吏看著這群瘟鬼,心中不自覺地打起了退堂鼓,還是船夫在後面推了他一把,他才哆哆嗦嗦地向前邁了幾步,鼓起勇氣喝道:「我乃閩江津吏是也,爾等是何來歷?渡江所為何事?」
一群黃衫瘟鬼中打頭一人邁出隊列,打了一個稽首,語調平緩毫無起伏,如同人偶:「好教津吏知曉,吾等受人之託,欲往江右送些事物,還請津吏通融則個。」
見瘟鬼沒有一上來就喊打喊殺,津吏心中一緩,咽了口唾沫,佯作不知道:「送些事物?什麼事物?」
領頭黃衫人應道:「些許手藝活,不值一提。」
說著卸下背後竹簍,打開展示給津吏看。
津吏放眼看去,只見竹簍之中,密密麻麻壘了數十具方形木匣,每具木匣皆由十瓦木板製成,材質多為松柏,雖然做工精美,但里外俱都透著一股邪氣,分明是一竹簍的微型棺材!
津吏心中一驚,對於黃衫人身份再無疑慮,知道他們必是瘟鬼無疑,於是強喝道:「什麼手藝活,我看這分明是邪物!去去去,休要渡江,從哪來回哪去罷!」
瘟鬼平緩的語調聲一頓,有莫名意味夾雜其中:「津吏為何不允我等過河?莫非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手藝人嗎?」
隨著其人一言生出,他背後的那些黃衫瘟鬼紛紛出言怒罵,語聲嘈雜,令人心煩意亂,甚至有暈眩乾嘔之意。
津吏暗咬舌尖,心中一股熱氣生出,大聲呵道:「住口,我乃朝廷官吏,爾等辱罵朝廷命官,是要幹什麼?造反嗎?」
他從老僧處知曉,這瘟鬼行疫之時,一言一行俱都與常人無二,思考方式也是接近鄉野小民。是以只要不將其當做天神疫鬼,只當普通人戶來看,不去挑破真相,對方便也不會動用出格手段,其中自有一份生機暗藏。
這便是天心最慈,無絕人之路的一重道理所在。
津吏大聲斥罵之下,那些黃衫瘟鬼果如尋常百姓一般,一個個縮頭耷耳,再無半點威風氣息,唯獨領頭之人猶不退步,話語中有威脅之意生出,語氣惻惻:「津吏可知,若我等今天不能把這些事物按時送到,津吏有何下場?」
津吏心中一沉,下意識伸出右掌在領頭人面前一晃:「怎麼,爾等還要報復朝廷官員不成?」
見到津吏掌中血符,瘟鬼眼中閃過一絲瞭然,知道其人已然窺破自家身份,於是也不再遮掩,怪笑道:「如今朝廷國運已失,區區一個津吏,便是將你打殺,又能如何?」
這領頭瘟鬼剛想邁步上前,只聽得一聲冷哼,一桿朴刀伸了過來,將他攔住。
看了一眼雙手持刀的張旺,瘟鬼眼中一動,在津吏和船夫身上來回打量幾次,終於道:「既然二位心意已決,我等也不會多言,二位好自為之罷!」
說完不再停留,轉身向著其他人使了個眼色,一聲唿哨過後,十幾名黃衫人忽地消失不見,如同一縷青煙般隱遁無蹤,只剩下津吏和船夫留在岸邊,面面相覷。
「咳咳,我們這是成功了?」張旺咳嗽幾聲,看向津吏。
津吏喉嚨有些發癢,但還是笑著道:「該是無事了。」
「好!」張旺輕喝一聲,臉上露出笑容,「如此,老漢也算是做下了一樁功德,沒白活這半輩子。」
「咳咳,」津吏邊笑邊咳道,「以人身擋神,護住江東百姓,我等足以自傲了!」
「是啊,雖死無怨。」張旺咳著咳著,嘴邊已有殷紅漫出。
二人含笑對視一眼,乾脆就地盤坐下來,折了根葦草,將今日見聞寫了下來,以警醒後人。至於其他人發現他們時會不會被自家身上的疫病感染,津吏和船夫卻是顧不上了。
「我等盡力而為,問心無愧。至於剩下之事,便交給其他人罷。」
「是極。」
......
閩江水府,靜室之中。
江神陳元龍端坐雲床之上,身前案几上擺著一斛玉色明珠,縷縷水精之氣從中發散,被其吸納入神軀之中,以作補益。
這斛明珠乃是閩江水域中的天地元氣雜合人間香火、信仰念頭所化,對於陳元龍這種山君水主之類的神靈來說最有用處,平日裡不管是自家取用或者打賞手下都能派上用場,是神祇間一等一的流通貨幣。
一斛明珠去了一半,陳元龍結束了今日靜修。許是人間災疫之事牽動心神,祂今日靜修時心中始終無法安定,那老僧、津吏等人的身影不時在眼前浮現,擾得他無法安寧。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嗎?」口中默念了一句老僧所言上古聖王之語,陳元龍自語道,「吾好歹出身人族,如何能見死不救?」
心中悵然一會,陳元龍從袖袍之中掏出一面寶鏡,其上有水紋珊瑚之飾,祂伸手一指,一道青色神力激射而出,擊打在鏡面上,顯化出一方瑰麗景色。
古鏡之中,天河漫轉,三光玄奇,星輝如水橫貫天穹之上,一座巍峨宮殿坐落其中,如琉璃砌成,絢麗無比。
鏡中畫面流轉,一尊神女身影出現在陳元龍面前,眉眼低垂道:「元龍,你尋為師何事?」
元龍拱手道:「敢問老師,如今天上情形如何?」
神女寡淡地笑了笑:「一般,天帝閉關不出,群神眾議,決定人間王朝天命已盡,當另點真龍,開闢新朝,再續正朔。」
江神追問道:「既然如此,不知人間災情何時可止?」
「待真龍出世後自然停歇。」
「那真龍何時出世?」
神女看了自家弟子一眼,意味深長道:「天機不可泄露。」
陳元龍心中凜然,不敢再問。
神女見狀輕嘆一聲,安慰道:「由於眾神意見不同,而今天庭內部雲波詭譎,就連為師也不好多言。你身為一地水域之主,按職責行事便是。」
陳元龍默然,半晌才道:「弟子知曉了。」
結束了與自家老師的聯繫,水神走出靜室,正要觀照閩江兩岸百姓,忽見一魚頭精怪急匆匆而來,向自己稟報導:「神主,有自稱天府布瘟使者之人在府外等候。」
陳元龍面色一暗,正要向外走去,忽地想起了什麼,袖袍一揮:「就說我正在閉關,不見外客。」
見這水族兵士正要離去,陳元龍忽地又出言喚住:「且慢,你去請桂先生與他們相見,詢問其等來意,若是他們要在江右行瘟,設法婉拒便是。」
「是。」魚妖應了一聲,匆匆離去。
......
片刻後,水府門前。
隨著一陣響動,一名高冠博帶、衣服隱有古風之人從水府中走出,向著等候已久的一群黃衫瘟鬼問道:「敢問各位從何而來?」
領頭瘟鬼依舊背負竹籠,內中呈著小棺,聞言便道:「我等乃瘟部之人,如今領天庭旨意,下界行瘟,還請此地主人通融則個,放我等兄弟過江。」
冠帶者面色不好,沉默片刻,語調生冷道:「我家神主正在閉關,我等不好自作主張,還請各位暫且離去,過幾日再來罷。」
領頭瘟鬼沒想到自家先是被凡人攔阻,後又被此處地祇婉拒,不由怒上心頭,喝道:「我等秉天命而出,莫非你等敢效仿涇河龍王,違抗天意嗎?」
冠帶者淡淡道:「不敢,好教上神知曉,我閩江眾人並無抗命之意。只是神主閉關,我等主事之人操控水汽行雲布雨還可,這等大事卻不可僭越。所以,還請各位過幾日再來罷。」
「好,好!」瘟鬼怒極反笑道,「既然如此,我等兄弟便也不在此打擾了。兄弟們,我們走!這偌大的閩州,難道就你家主人可以做主嗎?」
說完一群瘟鬼轉身便走,觀其方向,卻是向著其餘地祇的神域所在之地行去。
見此,冠帶者只是冷笑幾聲,反身合上了水府大門,向著正廳走去。
進了水府大廳,冠帶者對著坐在上首的陳元龍躬身一禮,道:「稟告神主,那群瘟鬼已被打發走了,觀其舉止,怕是心有不甘,如今正向著閩州其他幾位大人神域方向去了。」
陳元龍輕哼一聲:「不必擔憂,我已經將瘟鬼行疫之事告知了那幾位同僚,他們當有準備,不叫瘟鬼得逞。畢竟我閩州眾神多是人族英靈死後登神而來,天然與人族有一份香火情分,不會看著眾生流離失所,白骨露於野。」
水神思慮片刻,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又對著冠帶者吩咐道:「桂先生,事情緊要,恐怕還得請你走上一遭,與各村各鄉的土地社神通知到,萬萬不叫那群瘟鬼有機可乘。」
桂先生微微一禮:「神主客氣了,此乃在下分內之事,當不得神主勞煩。」
陳元龍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
閩州城隍廟。
一眾瘟鬼從中魚貫而出,面色不好。
有人對領頭者道:「大哥,如今閩州眾神上至城隍、江主,下至土地、社神,皆意見鮮明,反對我等在閩州行疫。沒有主人家認可,縱然我等有天命在身,也不好妄自行事,如今該如何是好?」
領頭者經過多次打擊,眼下早已心平氣和,聞言只是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先越過閩州,直接南下再說。待此次任務完成後,我等上天復命時,定要參這閩州眾神一本!尤其是那閩江江神陳元龍!」
有人語氣略顯畏縮道:「可那位江神的師尊,是水部那位元君啊?」
領頭的瘟鬼聞言一滯,強自道:「那又如何,莫非祂敢反天嗎?」
眾多瘟鬼爭辯了一會,最終無奈地放棄了在閩州行疫的打算,怏怏而去,南下布瘟。
......
瘟鬼行疫,每一村必先詣社神,言欲行疫,而社神咸拒而不聽雲。按此,瘟部行瘟,亦須所在之地神靈許可,正如陽世官府越州縣捕人,亦須與當地官府接洽也。
——《異事記·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