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閩江渡口。
「倬彼雲漢,昭回於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饉荐臻。靡神不舉,靡愛斯牲。圭壁既卒,寧莫我聽?
「旱既大甚,蘊隆蟲蟲。不殄禋祀,自郊徂宮。上下奠瘞,靡神不宗。后稷不克,上帝不臨。耗斁下土,寧丁我躬.....」
聽著江邊祈雨儀式上傳來的吟誦之聲,看著坦露了大半的乾涸河床,發須花白的船家望著不足往日一半寬廣的閩江,憂心忡忡地向一旁的津吏道:
「今年旱情真是不同以往,就連一向夏長無酷暑,冬短無嚴寒的閩州都是這副模樣,也不知天下其他州郡又是何等情形?」
身形瘦高,滿頭大汗的年輕津吏苦笑一聲:「都好不到哪去!前日裡侯官縣的小目溪已經枯了,那大目溪眼看也快要支持不住了,不知這天下的旱災,何時是個頭啊?」
「如今朝廷不穩,我聽聞其他地方多有生民按捺不住,起兵造反的。常言道大災過後必有大疫,我只希望咱們閩州能安安生生的,把這災抗過去!」
雖然船家所言有些犯忌諱,但津吏只是當做沒聽到,以手搭在額前,踮腳看向祭台方向,憂慮道:「也不知道這次向江神祈禱,有沒有用。」
船家默然片刻,方才道:「該是有用的罷?」話語中竟也無多少信心。
過了片刻,祈雨祭儀結束,一位瘦小的年老僧人在眾人環繞下走了過來,手中捧著一封文書,對船家道:「阿彌陀佛,施主,勞煩了。」
船家忙道:「大師客氣了,老漢沒甚能耐,只能送大師一程,將大師載到江上,算不得什麼。」
眉長過耳,垂在乾瘦臉頰兩側的僧人輕輕點頭,不再多說,和津吏一起登上了船家的小舟,一同向著江心駛去,準備將祈雨禱文沉入水底,奏請當地江神知曉。
......
順順利利地完成了祭神事宜,三人向著岸邊回返,此時日過中天,正是烈陽下照之時,岸邊白花花的十分晃眼,令人有頭暈目眩、噁心嘔吐之意。
三人強忍著身上難受,毫不停歇地駛向岸邊。
及至江畔渡口,僧人突然看向前方,接著大驚失色,一手握住了船家枯瘦的手臂,聲音因為過度緊張而變得嘶啞:「停下!快停下!」
船家只覺手臂疼痛難忍,顯然沒想到瘦小的老僧竟有如此氣力,一時間被抓得哀哀直叫:「停!停!這就停!您先把手鬆開,不然我也停不下來啊!」
僧人聞言輕鬆口氣,鬆開了雞爪般抽搐的右手,仍舊看向江邊,不敢轉離視線。
船家莫名其妙,手中長篙在水中一點,所幸天旱江淺,竹篙輕輕鬆鬆地探到了江底。只聽「咯噔」一聲!小舟在江面上停了下來,不遠處便是江岸。
見小舟停止,津吏不解道:「大師,有什麼事嗎?為什麼不上岸了?」
老僧看著江岸,臉上惶恐無比,顫聲道:「你們看岸上,是不是有十幾個黃衫男子?」
津吏和船家聞言搭眼看去,發現確實不錯,於是道:「是啊,這又如何?今天的祈雨儀式上類似服飾的人不是很多嗎?」
老僧凝重道:「出家人讀了這麼多年佛經,也有點本事,這雙招子看得分明,那些黃衫男子中,絕無一人是本地村民!」
「啊?」津吏和船家一臉懷疑,如今離岸上還有一段距離,老僧如何能看清楚岸上黃衫人面容?
不過二人思及僧人過去的名聲,還是半信半疑道:「那這又有什麼問題呢?」
「問題大了!」老僧語調中帶上了一抹悲切,「若出家人看得不錯,那怕是瘟鬼行疫啊!」
「什麼,瘟鬼行疫?」津吏和船家大吃一驚,「這該如何是好?」
......
眾所周知,瘟部為天府之一部,有瘟神及行瘟之鬼。此部中人,以散布瘟疫為己任,所至之處,必有瘟疫發生。
傳言道,瘟鬼行疫,必顯人身,衣黃衫,穿道服,負篋荷籠,四處奔走。每至一地,皆有人目睹,而後遂有大疫云云。
「既然是瘟鬼行疫,豈不是代表閩州要有大疫了?」
「不錯,」老僧聲音干啞,「恐怕瘟鬼一路行來,閩江對岸都布下了瘟疫的種子啊!」
「這!」津吏和船家大驚失色,沒想到瘟鬼就是這麼走了走,竟然就要有瘟疫發生。
「瘟鬼好歹也是天神一流,雖然職責兇惡,但也是承上天之命行事,若非天帝有命,他們不當降世。」老僧唉聲嘆氣,「看來如今是天要亡我閩州啊!」
津吏聞言雙手發顫,目露絕望,而船家眼中閃過一抹凶色,問老僧道:「既然如此,能不能想個法子,把那些瘟鬼給......」言下之意,老僧和津吏聽得分明。
見二人眼神莫名地看向自己,船家獰笑道:「老漢我年輕時,也曾幹過幾年江上劫人的活計,不知送了多少人去吃餛飩麵!昔年也曾有個名號,喚作截江鬼!如今與其讓老漢不明不白地死在瘟鬼行疫之中,倒不如拼了這條賤命,呲他們一臉血!」
津吏聞言驚詫道:「你是截江鬼張旺!不是說你被路過的綠林好漢殺死了嗎?」
張旺唾了一聲,怪笑道:「當年我劫了那本家兄弟、浪裏白條張順的財資,因著一時動了善心,放了他一馬,只是請他吃了碗餛飩麵。誰知那人一身好水性,竟硬生生在江底咬斷了繩索,逃得了生天,後來反把我捉住!我當時告求他:『看在先前份上,還請留我一條全屍,免叫身體受損,魂靈無歸!』於是也被他請了一碗餛飩麵!」
津吏身為守津官員,對這些江湖黑話倒也十分了解,知道所謂「餛飩麵」者便是脫了衣裳,跳下江里自死。而「板刀面」便是一刀一個,將人剁將入水去!
於是他恍然道:「所以你也效其故智,逃了一條命?那你為何又不去報復,反而金盆洗手,當了一名尋常船家呢?」
張旺輕哼一聲,顯然不願多說,聞言只是道:「這些舊事不提也罷,我只問大師你,可有辦法弄了那瘟鬼?」說著便看向老僧。
僧人低宣一聲佛號,道:「瘟鬼雖顯人身,但實乃天地靈精所化,並非刀劍可傷,不過出家人有個法子,或可將其驅逐出去,不致將瘟疫帶到閩江對岸。」
「這也夠了!」張旺嘿了一聲,「既然如此,還請大師動手!」
老僧點了點頭,看向津吏:「你為此地津吏,管轄一地渡口、橋樑,雖然位卑,但仍算官身,有朝廷氣運遮蔽,是以此事還得請你出頭。」
津吏聞言一愣,默然片刻,方才低聲道:「為江東父老生死計,小子敢不盡力?」
老僧滿意稱善,於是咬破指尖,叫津吏伸出手來,在其右掌中連書三個怪字,似符非符,詭秘莫名,吩咐道:「稍後到了近前,你先以津吏之名拒絕瘟鬼渡江。你身為朝廷官員,又是此地津吏,當能有所效用。不過如今龍庭不穩、國運動搖,恐怕你之言語作用不大。若事有不諧,立刻以此符示之,或有奇蹟發生。」
見津吏小心應下,老僧頓了頓,又遲緩地轉頭看向昔年的截江惡鬼,如今的船夫張旺,低聲道:「施主當初造下殺孽,縱然如今有心悔過,但身上凶厲之氣不消,對那瘟鬼亦有震懾之意,屆時可立在津吏身後,為其護衛。」
張旺笑呵呵地將手中長篙一擰,竟從其中抽出來一把朴刀,單手將其斜斜垂在身後,看向僧人道:「大師放心,只要老漢還活著,他就死不了!」
老僧面上露出一個溫和笑容,盤坐下去,道:「既然如此,還容出家人在此暫歇片刻。」
張旺和津吏默然,好一會才道:「大師好走。」
見僧人垂頭不應,張旺把朴刀插回船棹之中,看向津吏:「走罷?」
津吏點點頭:「走!」
張旺便把手中長篙在水中一點,停了好一會的小舟便再度向著江岸駛去,向著那十幾名沉穩不動的黃衫人駛去,沒有半點遲疑。
無人注意間,一點靈光從僧人身中脫離,沒入水中消失不見。
......
一處奇異空間之中,一座奢華府邸坐落於此。
青玉為瓦、琉璃作牆。霞光隱隱間,珊瑚水晶為飾;瑞氣蒸騰中,赤珠琥珀作觀。分明一副神仙景,正是蠻江水伯宮。
閩江水府之中,此地主人,閩江水神陳元龍端坐案前,周圍眾多水族精怪分列,江神面前浮現一道靈光,正是那老僧所化。
閉目冥思一會,陳元龍面色一動,伸手一指,那靈光化作僧人身影立在案前。其甫一清醒,便向著陳元龍俯身拜下:「還請江主慈悲,緩解旱情,止歇災疫,救救閩江兩岸眾生罷!」
陳元龍面色黯然,緩緩道:「本神秉天命而護眾生,如今人王不敬、觸怒眾神,天帝震怒,下旨廢黜本朝正統,另點真龍,又令旱神瘟鬼入世,是以天下方有此劫。」
老僧哀求道:「上古聖王有言:『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百姓有過,在予一人』,此君任其責者也。如今人主觸怒於天,而世間百姓何辜?還望尊神垂憐,行雲布雨,呵退瘟鬼,護佑閩州一地,如此才不負神職!」
水神嘆道:「吾如何不知?只是此事牽扯深遠......罷了,來人!送這位出家人下去歇息罷!至於治災之事,無有天庭旨意,吾不敢為也。不然,涇河龍王舊事,為吾前車之鑑矣!」
二百年前,涇河龍王與仙人賭鬥,篡改天庭所頒降雨條令,私改時辰,剋扣雨量,犯了天條,被壓到斬龍台上走了一遭,如今仍在輪迴之中打滾。此事天下眾神俱知,是以不敢妄自行動,只得坐觀人間災禍。
「......」老僧一點靈光所化身影默然不語,擺手拒絕了水府侍衛的邀領,沉聲道:「既然如此,還請尊神放我歸去,出家人縱然身死,仍願為阻止瘟鬼出一份力!」
陳元龍眼帶可惜,面露薄怒:「陰陽相隔,豈能以陰身干涉陽世?你既不願在我水府逗留,那便速速入了輪迴,轉世投胎去罷!」
說著大袖一揮,一道幽深漩渦浮現,內中有陰幽之氣發散,且水聲潺潺而出,似能動搖魂魄,洗滌性靈。
漩渦之中傳來龐然吸力,老僧身不由己,騰空飛起,被納入其中,來不及留下任何言語,便消失不見。
送僧人入了輪迴,水神臉上怒色未消,環視自家班底一圈,輕哼一聲道:「且散了罷!」
「喏!」
眾多水府兵將沉聲而退,無有一者出列發言,縱然旱情之下閩江水族死傷亦是不少。
見此陳元龍眼中又有怒意生出,旋即被他強壓而下,揮袖離去,返回水府靜室之中,權當眼不見心不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