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陳元龍立在空中,俯視下方大地,放眼看去儘是一片慘澹景象,唯有尚未徹底乾涸的閩江及幾條溪流附近還有些許綠意,殘留著生命的跡象。
在祂身邊,一名神袍上光華俱失,如被塵埃覆埋的地祇正在哭訴道:「神主,我雙龍溪如今已然徹底斷流,下神麾下一應水族俱都避居他方水域。小神如今孤家寡人,又限於職責所在不得離去,長此下去,小神怕是會失卻香火,就此隕落啊!」
陳元龍眉頭緊皺道:「除你以外,還有哪些水神有相同情況發生?」
那雙龍溪河神點著手指盤算道:「中房溪、洋里溪......別地小神不清楚,但光是閩侯縣一地,斷流河溪便已經達到了十數條啊!若非大目溪、梧溪等幾條河溪仍在勉力維持,恐怕閩侯縣的百姓都要背井離鄉了!」
陳元龍臉色不好,想要說些什麼,又嘆了口氣,無奈道:「如今只能等天庭頒下諭旨,容我等降雨解旱了。」
雙龍溪河神哀聲道:「若是一月之內便有諭旨下來,令我等行雲布雨,那小神或可再支撐一段時間。但若一月之後仍無旨意,恐怕......」
「也罷,」陳元龍嘆了口氣,「我這便發命,令你等且來閩江水府暫避,一應耗費由吾支出,萬不叫爾等隕落!」
「謝神主!」雙龍溪河神俯身一拜,感激道。
「吾身為閩水江主,統領閩州一應水域,這不過是分內之事罷了。」陳元龍憂心忡忡,「當務之急,便是看上面的反應了。」
正當陳元龍和麾下幾名水神交流時,只見空中一聲悶雷炸響,有一朵烏雲自天邊飄來,上面立著幾位神人,當頭一名作文官打扮的神祇對下方眾神喝道:
「閩江水神陳元龍,且來領受天庭旨意!」
陳元龍聞言心中一動,顧不上多說什麼,急匆匆飛至天穹之上,行禮道:「閩江水神陳元龍在此。」
那文官模樣的神祇看了祂一眼,旋即從袖中掏出一卷金紙玉書,展開道:
「天帝有諭:爾等閩州眾神,不遵帝令,私拒行瘟使者,顛倒天命,錯亂眾生命數,實為罪禍!然上天慈悲,又見爾等情有可原,特命爾等在水府閉門自省,罰俸三年,其間不得插手閩州眾事!」
陳元龍心中一震,抬頭看去,正見那天使背後便是前不久在閩州行疫被拒的一眾瘟部使者,如今一個個正眼帶譏諷地看著自己,面上全是幸災樂禍。
那文官見陳元龍遲遲不接旨,於是催促道:「閩江水神陳元龍,速速接旨!」
陳元龍咬了咬牙,反問道:「敢問天使,不知這旱情何時可解?」
「此乃命數,爾等不當知曉,以諭行事便是!」
「......臣接旨。」
隨著陳元龍一言生出,那文官手中的金紙玉書突地燃燒起來,一朵朵無形火焰從上飄落而下,化作莫名枷鎖捆縛在水神身上,扯著祂向下墜去,沉入閩江之底,無法再走出水府一步。
見陳元龍領旨,天使倒也不再多言,而是轉身道:「走罷,今日之內要將這閩州眾神一一申飭過去,也是個費時的工夫,下一個是哪家神祇?」
背後一名瘟鬼出列道:「該是那閩州城隍了。」
「那就走罷。」
天使招呼一聲,空中悶雷再起,烏雲飛騰而去,一眾天神轉眼間消失不見,只留一群被方才景象驚得瑟瑟發抖的本地水神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當祂們心中惶恐時,耳邊突然傳來了自家神主疲憊的聲音:「你等且來水府見我。」
一群水神對視一眼,立刻趕赴閩江水府,前去探望。
……
水府之中,陳元龍面色略有蒼白,面前案上擱置著一面寶鏡,鏡面黑沉無光,沒有映出任何景象。
大殿之中,閩江流域中一應水神俱都在此等候,大部分神祇都是一副落魄模樣,顯然在當前的旱災中很是受了些苦頭。
江神環視麾下眾神一眼,語調聲平淡:「奉天庭旨意,我等須得謹守水府,閉門不出,不得插手人間諸事。」
眾多水神面色不好,對視一眼,拱手稱是。
陳元龍頓了頓,話鋒卻是一轉,接著道:「然而古語有云:『民為神主,不恤民,故神人皆去』,如今天下大旱,我等皆是人族英靈死後登神,豈能在此袖手旁觀?」
那高冠博帶的桂先生心中一動,看向陳元龍:「神主......」
陳元龍袖袍一揮:「不必多言,我心中已有定論。」
閩江水神環視麾下眾神一眼,笑道:「我陳元龍出身尋常,昔年蒙老師不棄,得了些吐納練氣之術,後來為朝廷效力,肝腦塗地,也算是精忠報國。誰知死後一靈不昧,被萬民景仰,乃有登神之機。如今蒼生有難,我陳元龍卻是無法在此坐觀了。」
聽得自家神主像是在交代後事般的語氣,在場眾神心中都是有所感應,知曉了陳元龍打算,一個個抬頭向祂看去。
陳元龍伸手撫了撫案上寶鏡,接著道:「此次災劫,不單是人間王朝命數已盡,更有天上眾神意見不一之故。我師執掌水部,位高權重,早被有心人看在眼中,試圖抓住疏漏,進行攻訐。恐怕我等受到天庭使者逼迫,也有這一份緣故在。」
水神語氣緩緩,言辭縝密,顯然是心中早有成算:「既然如此,卻也不能留下把柄,為師長帶去憂患。桂先生。」
那桂先生出列一禮:「神主。」
「待我去後,你且如此行事......」
「......是」
......
三言兩語將身後之事定下,陳元龍看了在場眾神一眼,見眾神皆有不舍之色,於是笑道:「諸位放心,不過是暫入輪迴走上一遭罷了。有師長好友、諸位同道看護,想必不久後吾便能順利歸來,屆時再與諸君相慶!」
「神主高義,好走!」
在場眾神以桂先生為首,齊齊對著陳元龍一禮,祂們心中知曉,陳元龍這是拼著自家數百年香火積累不要,也要為閩州眾生爭得一線生機。
以閩江水神這等一江之主的隕落為代價而改易天命,便是如此,沒有幾世輪迴,陳元龍也不可能恢復舊識,再續前緣了。
閩江水神面上含笑,端坐水府主位之上,對眾神點頭稍稍示意,接著雙目輕闔,整座閩江水府隱隱顫動起來,被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香火念頭、神力信仰悉數浮現,化作濃郁水汽沖天而起,直上蒼穹。
......
閩州城隍廟。
神域之中,一尊頷下有五柳長須的中年文士面色一動,看向閩州高空,半晌才悵然道:「陳兄心懷蒼生,我卻是無法相比啊!」
思量一會,文士輕呼一聲道:「文判何在?」
一名白衣人身影當即浮現,下拜道:「下官拜見城隍。」
閩州城隍輕輕點頭,吩咐道:「命日游、夜遊二神託夢閩州眾生,言午後旱情可解。」
文判面露驚色:「大人此言當真?」
城隍嘆道:「確是如此,陳兄所為,我不及也!你記得傳命閩州各地社神、土地,令祂們對閩州各地水神多加照拂,不可侵犯。」
文判心中一動,有所猜測,恭敬應下。
待文判遠去,閩州城隍從神座上走下,站在神域邊緣,看著高空之上正在聚集的四方雲氣,沉默不語,半晌才道:「雖然我不及陳兄你高義,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還是能做的。」
自言自語一番過後,城隍袖袍一揚,一道金光飛入雲霄,擊打在一處無人空地,逼迫出一道身影。
這身影穿道服,衣黃衫,背箱匣,正是一名瘟部的行疫使者。
這瘟鬼身形顯露出來,面上漫過一層青氣,正要張口說些什麼,卻聽見閩州城隍之聲如雷霆震吼,在自己耳旁炸開:「得饒人處且饒人,太過強硬的話,真不怕被人尋上門來報復嗎?」
瘟鬼沉默片刻,拱了拱手,身子一轉消失不見。
將瘟鬼逐走,閩州城隍看向水府方向,似乎能望穿禁制,看見神軀正一點點消散的閩江水神,搖頭道:「陳兄,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風雲四起,大雨瓢潑而下!
......
天府秘地,神女坐在靜室之中,雙目微動,睜眼看向下界,言語中隱帶可惜:「原來如此,卻是因我之故,害得此神落入輪迴。若我提早或推遲一段時日再來溝通這尊他我,當能給其留下時間解決此事了。」
明曉了本原的神女默然片刻,推算天機道:「不過一甲子後卻有一個機會,能助其人追溯本原,明曉前塵往事。」
神女素手輕揮,悄無聲息間已然排布好了天命,這才長身而起,走向靜室之外。
「好歹是此身指點過的弟子,有一段師徒之緣,雖然我無意將其收入本尊門下,但也由不得他人隨意折辱。就算是為這尊他我出氣,也得往某些人所在之地走上一遭......」
......
中平六年七月初九。白晝星落,閩州大雨,世人以為凶。
......
「如何,可想起了什麼?」
夢境之中,謝端立在閩江岸邊,放眼四顧,身邊不遠處便是那尊神女,其人正面含笑意,看向一臉茫然的謝端。
謝端一個恍惚,眼神復歸清明,轉身看向神女,恭敬道:「弟子雖然心中有所理解,但卻如霧裡看花一般,看不真切。」
神女點頭道:「正常,畢竟你尚未勘破前塵,這般情形倒也理所應當。待你此世結束,回歸神位以後,一切便能知曉。」
謝端不由問道:「既然老師對我早有安排,為何眼下卻又改變主意,將弟子點醒?」
「算是補償罷,」神女頓了頓,接著道,「當年因著一樁緊要事宜,我沒能將你救下,後來縱然有所補救,但也聊勝於無。正好,為師最近感應天命,知道你有一樁機緣即將到來,若是把握得好,你或許可以嘗試肉身封神,不必待此世結束方才回歸。」
謝端隱有所悟,不覺點頭。
「如今你已知曉來龍去脈,為師倒也不必在此繼續看護下去。」見其人已被自己點醒,神女心中便有去意生出,「水部事物繁忙,我也不好將其盡數拋下,你且好自為之罷。」
謝端聞言俯身一拜:「弟子恭送老師。」
神女輕輕點頭,身影消失不見。
神女離去,謝端念頭一動,便從夢中回返,只見屋舍中擺設一如往常,只是那枚巨螺上光華黯淡,不似原來那般靈光熠熠,顯然是神女在其上的神念已然撤去。
謝端一時間躊躇滿志,在屋中來回踱步,自語道:「按老師指點,我卻有一樁機緣臨頭,也不知此事該如何去做......不管怎麼說,明日且去閩江一觀,說不得能繼承些前世遺澤......」
......
侯官縣密林之中,神女面上淺笑依然,看了一眼三合村方向,搖搖頭,便乘雲向著九霄高空飛去。
「謝端之事算是結束,我也有藉口回返天庭,謁見此世天帝。若本尊那裡所料不錯,其人怕是......」
神女袖中一方神牌被她輕扣,其上「玉皇錫福赦罪大天尊」的字跡中一抹金霞閃過,旋即沉寂下去,毫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