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心痛

  六月十七,涼如初冬。

  昨夜一場雷雨,澆滅了夏日的暑氣,雨停了,然,烏雲未散。

  族裡的巫師念念有詞,將手中的火把丟進柴草里,那裡面浸滿酥油,火焰騰空而起。

  捲起了阿爹和阿媽。

  族裡的牧民放聲悲哭。

  首領派了親信來弔唁,我作為阿爹的獨女回了謝禮。

  一夕之間,我有了自己的家,找到了這個世上最愛我的兩個人,阿爹和阿媽。

  一夕之間,他們與我陰陽相隔。

  恰似晨起芨芨草上的露珠,叫人歡喜,剛一走近,就滾落在泥土裡,消失無蹤。

  我又變得了無依靠。

  火苗吐著信子,菸灰飛入半空中,我怔忡出神,啟唇輕喃:「如果我沒有回來,我阿爹阿媽是不是就不會死?早知……早知……「

  二師兄將我攬在懷中,輕撫脊背,他寬厚胸膛如阿爹的一樣溫暖,「哪有人能未卜先知?小喜莫要傷心,一切有我。伯父伯母魂魄有知也不願看你這樣傷心。「

  我茫然望著他,「傷心?」

  失去血親是怎麼個傷心法?若是我是以前的我,還有和阿爹阿娘相處的所有記憶,該有多傷心?

  如今我只是胸口刺痛,像被人扎進去了一刀。

  幾匹馬快如風似的過來,領頭的人從馬上跳下來,一身風塵,滿臉焦急,額角出了一層薄汗。

  趙長卿著素淨白衣,烏髮簡束,身無點綴,大步走到蒲團旁,撩袍跪了下去,行的還是中原人的孝禮。

  他側臉俊逸秀美,膚色如玉,雙眉濃黑入鬢,雙手撐地時,那手指瑩白纖長,指節分明,空無一物。

  但我知道他左手食指平時都戴一枚碧綠玉扳指,握之冰涼……

  二師兄輕輕握了握我的手掌,我眼皮微動,收回思緒。

  趙長卿禮畢後走至我面前,低頭望著我的眼神罕有地溫柔,柔聲細語地與我說話:「岳父大人曾經讓我爹找有名氣的師傅,給你打造了一個玉鐲子,這次來西北,我爹讓我交給岳父,我還沒來得及給他,」

  他伸出手,手心裡是一個通體潤亮的玉鐲:「我給你吧。」

  我乖順地點了點頭。

  二師兄拿起玉鐲,牽起我的手,幫我帶在了手腕上。

  趙長卿看著二師兄的手,眼眸頓時幽暗難測,眉頭蹙緊,低聲說:「我定會替你找出殺人兇手!」

  「此事不勞趙公子費心,我和師妹不會讓兇手逍遙。」

  「說到底,這是我的家事,與你一個外人何干?」

  趙長卿和二師兄針鋒相對,我連忙說:「這裡強盜一向多,牧民常遭洗劫,他們來無影去無蹤,兇殘惡毒,逝者已矣,你們就不要冒什麼險了。」

  趙長卿磋嘆一聲,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頭,卻在一半時收了回去。

  「這兩日你都在坤山採礦麼?」我安靜地看著他問。

  他眼中一閃爍,似乎心情好了些:「是,剛才還在礦上,得知消息,我即刻趕了過來。「

  我蹙眉淡淡「哦」了一聲。他這人果然是最重儀表禮節的,匆匆趕來還要先換衣束。

  我將阿爹阿娘的骨灰斂進瓦罐中,埋在山頂高地。

  望著兩座小塔似的墳墓,我靜靜站了許久,烈風吹著臉頰生疼,嗚嗚的風聲寂寥而神秘,就像阿爹在拉著胡琴,阿媽在一旁跳舞。

  人們常說,人死如燈滅,燈滅了還能再點亮,人死了卻是再回不來了。

  頭七過後,我才又開始騎馬。

  二師兄和阿吾提去集市上變賣牛羊,這裡沒了阿爹阿媽,我打算回中原去了。

  我一個人騎著馬,慢悠悠走向西邊。

  趙長卿的帳篷就搭在西邊,他的馬拴在木樁子上,悠閒地甩著尾巴。

  西邊是廣袤無際的沙漠,幸好近日陰雨連綿,我下了馬,站在沙丘上遠眺。

  身後傳來馬兒響鼻聲,我轉過身來,趙長卿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一雙美目直直對上我的眼睛,像是要瞧進我心裡一般認真:「你可好些了?」

  我垂了垂眸,神色悽然。

  他伸手幫我將額前垂落的一綹散發掖到耳後,滿眼皆是柔情:「你放心,我會替岳父母愛你、護你,往後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繼而將我揉進他的懷裡。

  我趴在他的胸口,聽見風沙流動的輕響聲,反手抱住了他。

  手臂挨著他的佩劍,他的劍窄且薄,但削鐵如泥。

  聽他說是趙老爺在他十二歲那年送他的生辰禮,世上獨一無二。

  我阿爹和阿媽,被人一劍刺穿心口,刀口整齊且窄小,我阿媽死時右手緊握,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掰開,裡邊是一枚染血的玉扳指。

  趙家在西北的玉石生意,這兩年突飛猛進,我阿爹功不可沒。

  採礦生意本就是與朝廷與國家中間迂迴協作,我阿爹如果不和趙家合作,趙家豈肯放過他?

  生養之恩,大於天,我還沒有為我阿爹阿媽做一件事,他們就撒手人寰,而我來到西北那些天,阿爹阿媽只圍著我轉,他們總是語氣歡喜地喊我:「阿女啊……」

  趙長卿負了我不要緊,我卻一定要為阿爹阿媽報仇,以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他的嘴唇摩挲著我的發頂,溫暖潮濕的氣息落在我的眉心,若羽毛般掃過我的臉頰,停駐在我的嘴唇上,片刻後,就撬開了我的唇,他吻得克制又綿密,舌尖刮著我的牙齒,我主動吻了他一下,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我舉起藏在手裡的匕首,用手摸著他的後背,他的雙手捧著我的臉,我任他索取,找准了位置,用力插進了進去。

  匕首鋒利,從他後背穿胸而過。

  他抓住我的肩膀,眼睛裡儘是震驚,眼底因為痛苦而布滿了血絲。

  鮮紅的血灑了我一手,濺到我大紅色的長裙上,滴落在沙地上,砸出一個個的坑窪。

  「為什麼?」他的聲音很輕。

  我說:「以血還血,以眼還眼。」

  他問:「你就這樣討厭我?」

  我說:「是。」

  他張了張口,再發不出聲音。

  其實我是喜歡他的,在華山腳下,他捂著我的嘴巴,側臉對著我,長睫眨動,那一刻我就喜歡他了。

  他向師父師娘求親,我喜不自勝。

  若那果真是我們頭一回遇見,若我和他沒有那段被我忘記的過去,或許我們會琴瑟和鳴,夫妻恩愛地過一生,或許我會真正的喜歡上他,愛上他。

  只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轟然倒下,長長的秀目安靜地閡著,像是睡著了一樣。

  幾隻禿鷲在天空盤旋,虎視眈眈盯著我。

  漫無邊際的沙漠中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個人。

  ……

  「……如果我回不來了,下輩子我再來找你,你記住我啊,我叫趙長卿!」

  「戲文里常說,小女子無以為報,唯以身相許,不如你嫁給我吧?」

  「小生定會待小喜姑娘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此生不悔。」

  「……你看,你什麼都忘了,咱們兩個還能再一次偶遇,喜歡上對方,說明我們的機緣特別深,說不準是幾生幾世的姻緣呢。」

  ……

  胸口一陣悶痛,又是這種感覺……又是這種感覺……

  我捂著心口,怕下一刻心真得要跳出來。

  跌跌撞撞騎上馬,拼盡全力揚起了馬鞭,小紅馬長嘶一聲,奔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