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原諒我吧

  我的聲音不小,引得眾人紛紛往我們這裡看過來。

  趙長卿如玉一樣白淨的臉龐,泛了些紅,連同他的耳朵都是紅的。

  我暗自得意。對付他這種人就是不能客氣。

  他端酒杯的手滯了下,神色隨即自若,嘴角噙笑,眼睛裡卻是要吃人的兇相。

  他緩緩淺抿一口酒,用手帕拭了拭嘴角,淡淡地說:「可惜了一杯美酒,亦不能讓人口氣芬芳。」說著,他站起身,打開摺扇朝樓上走去。

  旁邊有人「噗」地笑出聲。

  我愣了愣,才回味過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刷」地抽出劍,要過去找他算帳,最好能在他背心捅一個窟窿。我真是氣壞了!

  手臂被人拽住,我一扭頭,發現是二師兄,他眼神哀傷地望進我眼睛裡,我心中一緊,不明白一向開朗愛笑的二師兄,為什麼會看起來這麼難過,他說:「小喜,不必理會他。」

  「嗯。」我認真點點頭,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趙長卿真的跟了我們一路,我覺得他真是瘋了,一想起他我就會生氣,就會坐立不安,做什麼事都沒有心情。

  我對阿吾提說:「你見過這樣不要臉的人麼?你說,他是不是很壞?」

  阿吾提每次都會說:「他是比沙漠狼都狡猾的人!」

  這種話我只對二師兄說過一次,他聽了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無視、無感、不想、不念,便無擾。」

  聽他說完,我心裡更加亂了,所以我再不當面向他提起趙長卿。

  到達蒲類的時候,正是水草肥美的六月,天山蒼蒼,大漠茫茫,河水泱泱。

  阿吾提開心極了,在前面歡快地跑著帶路,她唱起的歌謠,隨風飄蕩在天地間。

  二師兄騎著馬,笑著說:「你原來是在這裡長大的。」

  我四下遙望,看著那天,那草,那雲,那馬,輕聲附和了句:「我原來我是在這裡長大的啊。」

  一對中年夫婦聽到動靜,掀開帳簾走了出來。

  他們的臉頰紅撲撲的,穿著當地樸素的布衣,一臉的質樸,看清我時,他們眼睛驀然一亮,伸出雙手過來抱住了我。

  「阿女啊——」他們深情地喚我,又驚又喜,不知如何是好,鬆開我後,又拉著我的手不松。

  他們就是我的阿爹阿媽。

  我不認識他們,但眼淚嘩嘩往下淌,我哽咽地低喊:「阿媽——」

  阿媽伸出手幫我擦眼淚,她的手粗糙極了,摸在我臉上又澀又疼,她笑得靦腆,用極快的西北話說:「不要哭,哭什麼呀?阿女,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阿爹阿媽都往我身後看,發現除了阿吾提和一個陌生中原男子後,連忙問我:「趙長卿呢?他在哪裡?」

  趙長卿不會出現在我家裡了。

  阿爹宰了一頭牛,殺了一頭羊,獵了幾隻野兔,阿娘做了一盆又一盆美食,拿出一件又一件的小物件,說這個是我過去最喜歡的,那個是我的心頭肉。

  他們說我記不起以前不要緊,以後有的是好日子過。

  我躺在草地上,心想:「阿爹阿媽對我這麼好,以前我怎麼捨得去中原呢?」

  我們一家,還有二師兄、阿吾提圍在一起吃烤羊肉的時候,趙長卿來了。

  阿爹一看見他,提起彎刀就沖了過去,直直朝趙長卿劈去,閃著寒光的大刀,讓人膽寒,趙長卿左躲又藏,大聲說:「岳父大人,請聽小婿說——」

  阿爹一聲不吭,刀刀砍向他的要害。

  我起身過去,用力將趙長卿推出了帳篷,說:「你快走吧!別再來了!」

  趙長卿不敢來我家了,但他也不走,就在草原邊上搭了帳篷住下。

  阿爹說:「我帶幾個人過去,將他的帳篷拆了!將他趕出西北!」

  我說:「理他做什麼?他一個嬌生慣養的中原人,吹幾天烈風就會走了。」

  這天,我一個人騎著馬在草原上跑,繞過坤山,到了草原與沙漠的交接處才跳下馬,我留馬兒吃草,自己隨意散步。

  先是聽見窸窣聲,我回頭看去,趙長卿從高高的草叢裡走過來,他嘴裡銜著一根芨芨草,慢慢悠悠地走到我身邊。

  我瞪著他說:「你怎麼陰魂不散?」

  他圍著我,慢慢踱著步,眼神灼灼地望著我,手裡的摺扇一敲一敲打著拍子,朗聲吟道: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我一句都沒聽懂,但他這一刻的氣度若清風朗月,疏狂瀟灑不可一世,但偏偏光彩照人,叫人移不開雙目。

  他念完後,席地而坐,又拍了拍他身邊的位置,搖了搖手中的酒壺,仰頭對我說:「西北的落日,上京的美酒,不可錯過。」

  遠處茫茫的沙漠,空曠遼遠,霞光平鋪了半邊天,粉色的,灰色的,淡青色的……全天下最美麗的顏色都暈染了上去,一輪金黃落日圓滾滾的掛在西邊,發射出萬道金光,眼前的芨芨草都發著光,天空墨藍一片,像是蒲類海倒懸在上面。

  這樣美的落日,只在此時此刻。

  我在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看著太陽一點點往下沉。

  趙長卿手肘放在曲起的腿上,趴在手臂上,歪著腦袋朝著我的方向,手裡還拿著一根芨芨草一上一下晃動著,草葉子差一點兒就挨到我。

  我被他晃得心煩,一把拽過他的那根草,惱怒地瞪著他,他眼睛彎起,眼眸里有脈脈的笑意,他柔聲說:「過去是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被他看得發慌,慌忙站起身,對他說:「反正我已經忘了,你道不道歉都無所謂,你也不用求我原諒,你別來煩我就好了!」

  我跳上我的小紅馬就走了。

  晚上,幾戶人家圍在篝火旁,唱歌跳舞,曲子一響起來,我就不由自主跟著跳了起來。

  那些歌謠我都會,那些舞,我也會,就像烙刻在骨血里的東西,即使是忘了,也形成了習慣。

  回到遼闊的西北,回到有沙漠、草原和蒲類海的家鄉,我才越來越像阿吾提口中的我。

  阿媽說,我是草原上的一朵花,大概我真的是一朵花,去了繁華似錦的京城,自然是要枯萎的。

  阿爹吃過晚飯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我想他應是去拓撲老爹那裡了,我跳完一支舞去找他。

  拓撲老爹住在山谷後方,還沒走到,我就聽見前面有人說話,似乎是阿爹的聲音。

  我剛要喊他,借著月色,我看清和阿爹站在一起的人後,就住了口,輕輕走近些。

  阿爹說:「你對我阿女不好,我不會再給你們找玉礦!你回去告訴你爹,我不是他的結拜兄弟了!」

  趙長卿做了長揖:「岳父大人,小婿過去的確做錯了事,全賴我年少氣盛不懂事。我爹不與我商量就把婚姻大事給我定了,我惱他,才連累了扎爾,可我發誓我是喜歡她的!」

  趙長卿豎起三根手指:「我待古力扎爾之心,天地可鑑!岳父大人,我早晚會和扎爾重修舊好,咱們兩家的合作更是不能斷啊。」

  遠處的天穹轟隆隆響起雷聲,從沙漠刮來了冷風,變天了。

  阿爹粗聲道:「我阿女心意已決,我同我阿女一樣,你不要再說,我回去了!」

  我阿爹曾經是個石匠,又是蒲類的左都尉,趙家經營的是玉石生意,我爹能在西北幫他們趙家找出和田玉,這就是趙家願意讓我一個外族女子當媳婦的原因。

  原來是這樣。

  一大早,我就和二師兄、阿吾提出發去放牧,我們騎著馬跑到草原豐美的地方,藍天白雲下,我們並轡而行,浩浩蕩蕩經過趙長卿的帳篷。

  我們一直待到天黑才回來,我跳下馬,朝敞篷里叫了聲阿爹阿娘,沒人出來迎我。

  我飛快地鑽進帳篷,直直看到倒在地毯上的阿爹阿娘,他們身上、地上全是血。

  我腦袋嗡嗡的,人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