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天色微陰,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閱讀
青年男子從轎中走下來,他的身上裹著冬日的雪裘,臉色卻一片蒼白,緊蹙的眉頭顯示出身體的不舒服。
侍從打開了小院的門。
他抬手,壓在唇邊低低的咳嗽了幾聲,正準備走進去,便見一及腰的孩童從正房跑出來迎他。
「父親。」
洛芒喚道。
洛識微低低的嗯了一聲,邁著腳步朝裡間走去,邊走邊問:「走之前安排給你的作業,寫的如何了?」
「已經盡數完成。」
兩人走進去,洛芒驅散僕人,關上房門。
「出什麼事了?」他問。
洛識微搖搖頭,沒說,甚至在他要幫自己脫下潮濕白裘時抬手拒絕,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把你的作業拿過來,我看看。」
他難得的沒有嘻嘻哈哈,蒼白的眉眼嚴肅的神情,整個空間都瀰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氛。
出事了。
他的心頭一沉。
洛芒將作業遞了上來,厚厚的一疊紙,寫滿了他的觀念闡述。
洛識微翻開一頁,眉頭擰起來。
第二頁、第三頁,他越翻越快,神情也愈發凝重。
「洛芒……」
洛識微嘆了口氣。
「是我的錯。」
不需要洛識微斥責,小崽子已經主動開口,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陰鬱的暗色,聲音又沉又啞,自省道:「來京之後,貪圖安逸的時光不思進取,以至於進步甚微,成為一個不僅沒辦法保護身邊的人,還要連累別人的廢物。」
這種近乎自虐的自我羞辱,一句一句從他的口中說出來。
洛芒的雙手用力地握拳,他死死地咬著唇,不讓自己暴露更多的情緒,但是眼底卻早已一片通紅。
他知道,洛識微肯定是出事了。
以樓既回陰毒的手段,會怎麼對他呢?
抽鞭子?罰跪?
不,怎麼可能那麼簡單。
洛識微因為要護住他,今天不知受了多少那個閹狗的欺辱折磨,又是如何艱難的與之周旋,才能活著回來。
想到這裡,他的唇不受控制的抖了抖,近乎壓抑不住的憤怒與恥辱在心底盤旋。
如今的他,哪裡有貪圖安逸享受的資格,一個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洛識微嘆息著說:「阿芒,我不知道還能護你多久,總覺得時間不多了。」
「我知道。」
小崽子心頭一顫,他的聲音暗啞,卻異常的堅定,他說:「我會以最快的時間成長起來。」
哪怕不擇手段,哪怕要變得與樓既回更加陰鷙狠毒,他也要讓自己強大起來。
終有一日,他要將樓既回千刀萬剮,將這世間所有傷害過洛識微的人,都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只有那樣,才能真正的護住他身邊的人。
無數黑暗的思想在心底翻湧著,少年的眼眸忽明忽暗,儼然已經是一個即將成熟的黑泥精。
洛識微欣慰的點點頭,說:「既然你有這個覺悟便好,去把論語抄一遍吧,好好鞏固一下你的學識。」
「好。」
對於洛識微抄書的要求,他毫不遲疑的答應了下來。
洛識微心滿意足,回房之前還補充了一句:「記得按照你爹的字跡來抄,別露餡了。」
漏、露餡?
小崽子的腦海中正在思索無數陰謀詭計,聞言不由一個怔楞,遲疑的問:「什麼露餡?」
他遲緩的大腦緩緩恢復正常,抓住重點,犀利的問:「是有人逼你抄書?」
「嗯,樓既回那死閹狗,知道我學問不行,就逼我抄四書五經,他是人嗎?」
洛識微痛心疾首,罵罵咧咧,罵完指著小崽子,理直氣壯的說:「所以,爹才需要你成長起來啊!」
長大,從替爸爸寫作業作弊開始。
小崽子的神情凝固了。
「他沒讓你在雨中罰跪,也沒用打傷你哪裡,或者如何折磨你,只是讓你抄書?」洛芒不可置信的問。
洛識微理直氣壯的反問:「你覺得抄書還不夠過分?」
「……」
「……」
滿腦子黑暗思想,一心只想殺人的小崽子,像是被戳破的皮球,一瞬間什麼想法都沒用了。
這是什麼狗爹?真是浪費感情!
他抄起自己的文章,黑著臉,轉身便走,看都不想再看洛識微一眼。
洛識微在他身後還大喊著叮囑:「記得抄書啊!」
「洛識微,你遲早死在你的不靠譜上面!」
嘭!
伴隨著小崽子的怒吼,臥室的門被粗暴的闔上。
「嘖。」
洛識微無趣的聳了聳肩。
一逗就炸,小崽子真好欺負。
洛識微回屋換下濕衣服,沐浴後,睡了一個安穩的覺。
隔天起床,沒見到一向早起的小崽子,倒是收到了洛家父母到訪的消息。
原身那對腦袋憨憨的親爹親媽。
「不見。」
他一邊啃著早點,一邊對著下人吩咐道:「告訴他們,沒必要見面,我不會回去住,他們的大孫子也不會,早點回去洗洗睡個回籠覺吧。」
他無情的回答,完全可以想像的出來洛御史會被氣到吐血的樣子。
不過那又如何呢。
且不說,他現在根本就沒法搬出去,即使可以,也不會回洛家,和御史一家住在一起實在太危險,遲早被他們害死,還不如早點脫離出來。
「是,大人。」
下人見他吃的差不多了,便貼心的問:「時辰不早了,大人是否要更衣上早朝?」
豈料,洛識微靠在椅背上,擺擺手,懶散的道:「不去。告訴督主,我連夜抄寫《論語》,如今還未合眼,身體已經撐不住了,只能遺憾的請假。」
下人:???大人您昨天晚上,好像根本沒去書房吧?
是的,睜眼說瞎話。
最終,看著回屋睡回籠覺的大人,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以原話回報督主。
出乎意料的是,樓既回聽到他的說法後,明知有假,竟半點不見動怒。
他輕笑一聲,回頭看沈郜,說:「看見了吧,他慣會恃寵而驕。」
沈郜嘟囔:「那也是督主慣得,他現在就像大奸臣身邊的小奸臣,壞都壞成一窩了。」
「偶爾慣一下,也很有意思。」
樓既回這般說著,他邁著長腿走出廳堂,正欲上馬進宮,突然看向那雜役,漫不經心的吩咐了一句:「告訴他,好好補覺,下午來我書房,我親自監督他抄書。」
「……是!」
「親自監督???」
洛識微震驚的看著雜役,質疑的問:「他說這是慣著我?恃寵而驕?誰家寵臣跟著頂頭上司幹完壞事,回來還得負責抄書?**oss還親自監督的!」
雜役聽不懂「**oss」是什麼,只是戰戰兢兢的回答:「大人,督主是這樣說的!」
「督主的認知有問題!」
洛識微罵罵咧咧,一邊往屋裡走一邊嘟囔著:「早知如此,還不如不來東廠呢,做個醉酒笙歌的浪蕩子不快樂嗎!」
「是你主動送上門的。」
一道冷冷的聲音戳穿他。
洛識微一抬眼,便見洛芒從書房走過來,他穿著整潔得體的衣衫,長發被打理的一絲不苟,冷著一張臉,眼底還泛著隱約的青黑色。
小崽子看起來就是一副不好招惹的兇殘模樣。
「中午好啊,兒子,不過你別告訴我你一宿沒睡。」洛識微觀察著他的表情,狐疑的問。
回應他的,是洛芒桀驁不馴的一聲冷「呵」。
無限嘲諷。
洛識微痛心疾首:「逆子,你這什麼態度,忤逆不孝,傷透爹爹心!」
小崽子面無表情的將兩本書丟在他的面前。
一本書被風一吹,輕輕掀開一頁,寫著《論語》,是剛剛風乾的墨水字跡。
另一本,是《中庸》。
全都是手抄的。
洛識微震驚的看著他,語氣大變,驚喜的道:「兒砸,這這這都是你寫的?我的寶貝愛子一夜未睡,給爹爹抄了兩本書?」
媽耶,這是什麼神仙兒子?
不僅把洛識微給他的任務完成了,還多寫了一本,瞬間洛識微的作業就完成了九分之二。
逆子當場變愛子。
小崽子冷著臉,半點不吃這一套,只道:「你以為我是為了你嗎,我不過想多學一些,快點成長起來而已,別自作多情了。」
他說完,不屑的轉身便走。
洛識微也不戳穿,露出迷之微笑,溫柔不已,噓寒問暖:「好的哦,大兒子,你快去補覺吧,爹爹讓你給你準備好補湯,等你睡醒再喝。
其他七本書咱們也不急,等你什麼時候休息好了再抄哦,爹爹愛你。」
小崽子腳步一頓。
他背對著洛識微,狠狠地磨了磨牙,似想罵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氣勢洶洶的走了。
——無恥!
他跟在這個狗爹身邊,學到的第一堂課,就是無恥!
他若有這等臉皮,說不定有朝一日,還真就可以靠不要臉扳倒樓既回,奪回晉家江山呢!
到時候……呵。
若真有那麼一日,他就把這個不靠譜的狗爹關在深宮中,請一群老夫子,天天給他將禮義廉恥!
對,宮中決不能留一個美人,男女太監都不行!
洛識微還不知道,他的便宜兒子已經氣到連怎麼給他「養老」都想好了,當天下午,他便拿著這兩本書,快樂的衝進了樓既回的書房。
「督主!」
洛識微慷慨激昂:「硯卿學問不精,愧對督主信任,昨晚回去以後羞愧難當,是以一夜未睡,抄寫兩本書經,請督主過目!」
「是嗎?」
樓既回挑了挑眉,抬手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那潦草的字體仿佛螳螂在上面爬過,完全不堪入目。
倒是洛識微的字體。
再看洛識微,青年面容坦蕩,滿懷正氣,絲毫沒有半點心虛。
洛識微是很驕傲的,因為他兒子真的抄的很賣力,那一手好字為了貼合他的字體,愣是辛苦的寫成了這幅模樣。
多麼令人感動。
然而……
「你兒子抄的不錯,用心了。」樓既回輕描淡寫的語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無情戳破。
洛識微表情一僵,苦著臉抱怨道:「我知道,肯定是那個雜役通風報信了,我都叮囑他別亂說話了,還是被您發現了。」
「但是督主,你讓我一個人抄,實在為難硯卿了!」
洛識微痛心疾首,正準備來一番長篇大論,趁機讓他迴轉心意,就在這時外面傳來番役的跑步聲,以及一聲焦急的大喊:
「督主,出事了,撫州大亂,流民反了!」
反了?
洛識微一愣,下意識的朝樓既回看去。
卻見督主眼眸一沉,那狹長的鳳眼陰鷙的恐怖,他接過密函看了兩眼,唇角勾起令人驚心動魄的弧度,隨後看向洛識微,卻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一聲輕笑。
他說:「硯卿,你戴罪立功的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