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家浜人靠水吃水,常飲的蘆根茶清涼降火,她在這裡居住時,也時常用它來熬涼茶。
湖裡的小蝦幾乎透明,長度不過尾指,肉嫩得很哩。一般人喜歡抓把韭菜炒著吃,或者裹點兒麵粉下油鍋,不過寧小閒卻覺得剝殼生食最好,或者拿它做個藥膳蝦也格外鮮美。
「拿酒來。」皇甫銘對王瘸子吩咐一句,回頭給她斟了一杯蘆根茶,「果然還是得帶你出來走走,你才肯多吃一些。」這三年她住在神山觀明峰,飯量越來越小,到最後每頓米飯不足一兩。神王所用的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可無論他怎勸,她只說吃多養膘,不肯再食,哪像今日這樣胃口大開?
寧小閒望也不望他一眼,平淡道:「別人都沒飯吃,我也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她也知天下局勢不好,可是出來這麼一路走、一路看,才知山河糜爛,竟已到了這樣觸目驚心的地步!
這一路駁獸馬車都飛在半空中。她從窗口俯瞰大地,還時常望見殘垣廢墟,那是多年戰火留下的創傷;赤地千里,那是大能們激烈拼殺過的地方,或許因為神通作用,也或許因為煞氣太重而變作不毛之地,數百年內都長不出植物了。
他們也經過大片大片的農田,可是田地雖不荒蕪,莊稼的長勢卻很不好。這會兒已經是稻子收割的季節了,她望見的稻田卻有片片倒伏,穗小而癟,反倒像狗尾巴草,一陣風吹過,說不出的淒涼,哪有昔年穗實纍纍的豐收景象?
再說棉田。這時候該是棉花的吐絮期了,農人通常要保根保葉促早熟,以利於增結秋桃。可是連她飛在半空中都能望見田裡的成片黑點,活像老年男子腦門兒上的禿斑。她在大西南也主持過農務水利,知道這是乾旱和病害雙重作用的結果。
南贍部洲已經大旱三年,僅有少數地區例外。山河如此,凡人生活之困窘可想而知。
皇甫銘面不改色:「戰後會有改善。」
寧小閒搖頭:「這是天譴。」偌大天下,蠻人已經五有其三,天道自然不願讓他們好過了。
皇甫銘哈哈大笑:「姐姐,其他地方我沒去管,中部這裡只是神山臨世,改變了地貌之故。」
他也知道呢,寧小閒妙目在他身上一轉。原本南贍部洲中部、中州一帶風調雨順,千年不曾有大災大疫,可謂魚米之鄉,天府之國。可是三年前蠻人入侵以來,地氣失和、疫病橫生,竟致天降大旱、河流斷絕。若非她知道海勒古身處在大西南,簡直要以為旱魃溜來了中部禍害人間。
可是旱魃的威力也沒有這樣廣闊。
其實她明白,其他地方的氣候也許是天道搞鬼,可是中部附近的氣候變異,歸根到底是神山問世的結果。中部地勢平坦,南北都沒有巨大山脈阻擋,所以水汽輸送豐厚,溫度宜人。
結果,柳青璃破開了神山的封印。
神山面積廣大,橫跨數個大州,並且它還是要命的東西走向,高聳入雲的巨大山脈阻擋了冷空氣和水汽的南下,所以中部地區雨量銳減,不足原先的三分之一;同時氣候變為高溫炙熱,現下已近八月下旬,地面還熱得狗都要吐舌頭。
從前這個時候,魯家浜人都要改披秋裝了。
她搖了搖頭:「天怒人怨,蠻人這麼倒行逆施,早晚要遭報應。」
王瘸子正好抱一壇「蘆花香」上來,聞言趕緊出聲:「這位夫人,小心禍從口出。這話我幾天前還聽人說過,那人隔天就沒了。」
寧小閒望了皇甫銘一眼,微笑起來:「怎麼,這裡連真話都不讓說了?」
皇甫銘摸了摸鼻子,不敢接腔:姐姐今天的火氣好像很大。他順手拍碎酒罈的泥封,給自己斟了滿杯,抿一口,皺了皺眉。
她又道:「魯家浜怎麼變得這樣荒涼了?」坐在這裡,一邊望見湖光山色,一邊就能望見城門。可是她數了半天,只有十餘人進出城門。
這和三年前的盛況可是完全不同。戰盟還坐擁此地時,城門車馬喧,市井接踵行,也不知有多熱鬧。
「您來過這裡?」王瘸子嘆了口氣,「這裡……變天了。」
想要一言道盡辛酸,卻是欲語還休。
可不就是變天了?寧小閒默然,好一會兒才問他:「課稅多少?」
「八成。」王瘸子呼了口氣,空氣中瀰漫著重重煙味兒,「一年到頭的收成都被收走了,我們能留在手裡的不足兩成。」
寧小閒還未有反應,皇甫銘已經皺眉:「不該是課稅三成麼?」
他下過命令,白紙黑字規定了稅費的名目和金額,對凡人來說,最多也不會超過收入的三成才對。
寧小閒斜睨他一眼:「大少爺,你在山裡住太久了,可知『層層盤剝』這四個字的意思?」八成!那是要活活逼死人的節奏,她倒相信這不是皇甫銘親下的政令,涸澤而漁可不是一個神智正常的統治者能幹出來的事。
聖域在許久以前就轉變為一個國家,從制度、調控上來說甩開仙宗好幾十條街。可是福兮禍之所倚、利弊相輔相成,它就必然滋養一個龐大的官僚體系。這個國家存在越久,其官僚對權謀利益的了解也就越深刻。
神王或許還想著據南贍部洲為己有,不打算對作為基礎百姓動刀放血,不過各級官僚可就沒有這層顧慮了,橫豎這又不是自家的天下。在其位,怎能不謀其利呢?
所以課稅三成的指令發下來,真正落實到平民頭上時已經層層疊加,最後達到了令人乍舌的八成!
神王高居神山、遠離世俗,在彰顯其威嚴與權力的同時,卻又遠離了民情,不知世間疾苦。遠古時候的蠻祖如此,現在的皇甫銘同樣沒有脫離這個怪圈。
被她這樣奚落,皇甫銘眼底有慍怒閃動,卻不是針對她。熟悉他的人當會明白,神王打算殺人了。
他最討厭旁人欺他瞞他,何況那都是他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