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小閒看在眼裡,笑了笑,也不說話。
這時忽有異香撲鼻,卻是卓蘭親自整治的花雕黃油蟹端了上來。
白瓷盤中裝兩個紅彤彤的大蟹,只用了最簡單的酒姜蒸法,不放任何佐料。青門城多灘涂,又是鹹淡水域交界,那裡出產整個中東部最好的鋸緣青蟹,這會兒又是珍稀的黃油蟹正當時令。憑心而論,青門城出產的海蟹比這個頭更大的可多得是,兩三斤重的都不少見,可是幾百個蟹加在一起,也沒有這兩頭貴重。
所謂黃油蟹,其實是青蟹中的個體變異。每年夏末秋初,成熟的雌膏蟹就得爬出去淺灘產卵。這時天氣仍然炎熱,退潮後熱辣的陽光使得水溫迅速升高,有些母蟹架不住高溫桑拿,身體裡的蟹膏逐漸融化成金黃色的油質,然後再慢慢滲透至體內各個部位,黃油蟹因此形成。
這種蟹呈現通透的橙黃色,肉眼甚至能觀察到關節裡頭液態的紅油。當下的季節,平均每百隻膏蟹才能形成一隻黃油蟹,其貴重不言自明。
寧小閒自幼生長在海邊,當然明白吃鮮蟹最好的烹飪方式就是原汁原味。這兩頭蟹都用三十年陳的老花雕事先浸醉了,再上屜蒸,老酒逼出油脂的葷香,世上美味也難出其右。何況黃油蟹的做法也有講究,連一爪斷卻都不能,否則要「漏油」了。沒有好酒就要冰浸或者捆綁,浸醉了蟹,也可免此麻煩。
如果和長天一起吃蟹,她可以祭出十個爪子左右開弓,五十息內幹掉一隻大蟹,丈夫頂多無奈地損她一句:「吃貨!」不過現在身邊坐著的是皇甫銘。
和不對的人一起吃飯,她也就收斂形色,取過卓蘭遞上來的銀制蟹八件老老實實開始琢磨眼前的黃油蟹,以她的手速,也得足足兩炷香時間才能將一隻大蟹拆完。
吃蟹還有一點好處,就是可以裝作聚精會神,不必理會身邊人。
皇甫銘吃得不比她慢,剔過的蟹殼半絲兒細肉也不存留,顯然亦是箇中高手。他原先是鏡海王府的小王爺,後來又變作了隻手遮天的神王,從未游離出富貴鄉。
她這裡剔到尾聲,外面的官道兒上奔來三個蠻人,視年紀均是壯年,都騎著大馬。當先一人手裡捧著個巴掌大的香爐,雖是縱馬狂奔,裡面插著的一根線香飄出來的灰煙卻是逆風而飄,在空中凝聚不散。
莫說是皇甫銘了,就是寧小閒都看出這幾個人實際就是跟著線香的灰煙行路,煙氣若是飄向別處,他們也立刻就換方向。
這麼踢踢噠噠地,居然就往王瘸子的飯莊來了。
此時神王的駁獸大車已經駕去後院歇息了,飯莊前空空蕩蕩。這三人往店裡瞅了兩眼,又看了看手裡的線香:「就是這裡了。」
好巧不巧,那線香燒到了盡頭。無論它再怎樣違背物理常識,燒沒了就是燒沒了,香頭吐出最後一縷輕煙,熄滅了。
三人中有個摸了摸腦袋:「大哥,這怎麼辦?」
舉香的蠻人就說了一個字:「找。」
誰都能看出他們是來搜人的,那線香就是蠻族通用的尋人術法之一,不須是巫凶就能施展。寧小閒目光在這三人身上一轉,即看出其衣履平實,用的線香又是最下等的便宜貨。
她打量對方,這三人也在打量店中人。
王瘸子堆著笑上前:「三位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方才說話的蠻人一把推開他,目光在店內客人身上逡巡。
王瘸子這店裡生意不好,夥計都沒請,跑堂的活計要他自己來。有多餘的錢,都用來雇外頭守門的大漢。不過他們顯然不是用來防蠻人的,這三人闖進店裡,他們攔都未攔一下。
店裡最顯眼的,當然是皇甫銘主僕三人了,男俊女靚,連婢女都嬌俏可人。不過三人氣度從容,在這亂世里還敢著裝這般貴氣,顯然有所倚仗,所以這三人戀戀不捨地盯了寧小閒和卓蘭兩眼,先去騷%~擾其他桌的客人:
「你,起來。」
「你,摘了帽子!」
卻沒看見皇甫銘一閃而過的殺氣。
店裡一共就四桌客人。這年頭能吃得起館子的人已經不多,其他三桌客人里,有一桌也是蠻人,一桌是三名客商,裡面就包括了方才跟王瘸子說話的小七。還有一桌是獨客,身材瘦弱、面貌清秀,皮膚卻有些黝黑,隨身只帶一個小包裹。
他原本舉箸用飯,這時已經放下,手悄悄握緊,如此才不顯得顫抖。
三人里那老大走到他桌邊,喝了聲:「站起來。」
這客人看看王瘸子,再看看門口的大漢,確認無人可以幫他,只得緩緩站了起來。那蠻人大漢眯眼看他:「從哪裡來?」
「株洲……湖口。」客人開口,聲音低啞。
蠻人大漢「哦」了一聲:「倒是挺遠啊,路引在哪裡?」
客人期期艾艾:「你,你們是誰,有什麼權力看我的路引?」
「你沒有路引?」蠻人大漢嘴角一點一點拉開猙獰笑容,「這裡距離株洲已經超過三十里,沒有路引就上路,要依律治罪的。」
客人咬牙道:「我有沒有路引跟你們有甚關係,你們又不是署衙的人!」
蠻人大漢笑了:「你怎知我們不是署衙的人!」突然伸手,拽住他的領口用力一撕!
「嗤啦」一響,伴隨著驚呼聲,客人連中衣都被他撕出一個大洞,露出裡面白晰的肌膚。
最重要的是,他胸口上纏著幾圈亞麻布,勒得很緊。
這種模樣的,不是胸肺受了重傷就是女扮男裝。寧小閒三人走進飯莊時,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偽裝,當然知道這是女子改扮,只不過服了藥物改粗了嗓音。
蠻人大喜,嘿了一聲:「果然就是你!」伸手將她提了起來,仿佛抓小雞一般。
那女子臉都白了,在他手裡拼命掙扎,一邊大呼:「救命!」
蠻人大漢捏了捏她的肩膀,遺憾道:「身無三兩肉,只能燉個湯。不知道主人用完之後,會不會賞我們一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