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出發

  滾熱的血液入喉,沈光明感覺猶如得到新生。

  僵冷的身體一分分熱起來了,手腳也漸漸有了知覺。沈光明留戀熱血的溫度,不捨得放開,但顧及唐鷗身體,最終還是停了口。見唐鷗手臂上的那個小小的血口,他又伸舌頭舔了舔。

  唐鷗立刻將手縮了回去。

  「沒事了?」他問。

  沈光明連忙搖搖頭。

  見他氣色稍有恢復,唐鷗厲聲道:「運行大呂功時,必須凝神定氣,你本身根基不穩,十分兇險,竟還這樣毫不在意?」

  沈光明不好跟他說自己想的什麼才岔了真氣,撓撓頭呵呵怪笑。

  唐鷗見手腕上傷口止血了,便也起身準備要走。臨出門前他轉頭叮囑:「沈光明,以後別亂喝別人的血。」

  沈光明:「……只能喝你的?為何?」

  唐鷗愣了片刻,眨眨眼,沉聲道:「因我身有青陽真氣,能和你的大呂功調和。除我之外,誰都不行。」

  沈光明:「……」

  他點點頭答應唐鷗。眼看唐鷗走出去合上了門,他才悶聲笑起來。

  反正我也沒想過去喝別人的血。他想。可是唐鷗說謊的模樣,實在太有趣了。

  第二日清晨,仍在夢中的沈光明突被外面的馬嘶聲吵醒,

  林少意騎著一匹馬在院子裡轉圈,見沈光明從窗戶里探出個腦袋,便問他:「唐鷗呢?在你屋裡?」

  「不在。」沈光明奇道,「現在什麼時辰,你要出門?」

  「我要去辛家堡,和唐鷗一同上路。」林少意不耐道,「他去哪兒了你知道麼?」

  沈光明搖搖頭。林少意調轉馬頭跑了。

  洗漱完畢,沈光明又練了一遍大呂功。他不敢再胡思亂想,這一遍很快就練完了。他記著方寸掌的口訣,練習聚氣的方法,一來二去,也被他找到了一些訣竅。

  唐鷗回來的時候沈光明也正要出去覓食,見他走過來便告訴他林少意來過。

  「我知道。」唐鷗說,「少意盟和丐幫的人要去辛家堡。我也一起去。你去收拾行李。」

  沈光明連忙轉身回房收拾東西。順手將藏得密實的春宮圖冊也一併攏入包袱中,他不免有些遺憾:還沒看完呢,不曉得還有沒有時間再看。

  兩人離開院子前往少意盟大門與林少意集合。林少意見沈光明也一同跟了過來,眉頭大皺:「他也去?」

  唐鷗利落道:「去。」

  林少意無語片刻,將唐鷗拉到一旁:「你為何總是要帶著這個麻煩?他不是已經學會了大呂功,那便與你無關了啊。」

  唐鷗瞥他一眼:「誰說無關?他功夫練得不到家,我要監督著。」

  林少意:「……你,你真是……」

  他這邊還沒說完,少意盟門口傳來清脆馬蹄聲。

  「哥哥!為什麼沈光明能去,我不能?」林澈沖林少意喊。她換了一身戎裝,背上背了個小包袱,手上牽著一匹大白馬。

  沈光明一見那白馬便移不開目光。林澈看看他,轉頭沖林少意道:「他去我也去。」

  她話音剛落,一直站在一旁的七叔開口了:「林姑娘,你萬萬去不得。」

  林澈不敢對長輩發怒,小聲反駁:「我為何去不得!」

  七叔緩緩道:「林盟主此次親自率眾前往辛家堡,少意盟里能當家的,除了林大俠便只有林姑娘你了。姑娘英姿颯爽,可謂女中豪傑,這少意盟上下的平安,還得靠林姑娘細心照看。」

  他語氣平緩,字字有力。林澈呆了片刻,臉上顯出猶豫神情。

  林少意連忙讓唐鷗和沈光明兩人上馬,率著眾人匆匆離開。七叔與丐幫眾人擋在路上,恰恰阻斷了林澈的去路。林澈反應過來時已經追不上了。她氣得連連跺腳,但老乞丐說的話確有道理,半晌後終於還是悻悻回去了。

  一炷香的功夫後,眾人在十方城的碼頭上會合。沈光明直到看見那艘大船,才知道少意盟這次是想走水路過去。

  馬兒都上了船,眼看錨起了,踏板也收了,林少意的胳膊突然一疼:沈光明臉色慘白地抓著林少意的胳膊。

  林少意:「……你暈船?!」

  沈光明捂著嘴巴不敢出聲。他跟著方大棗走南闖北,因方大棗暈船很厲害,他也從未乘過船。短短的渡江扁舟倒是乘過,但那最多不過一盞茶功夫,如今一想到這大船,這航程,這日夜不斷的搖動,沈光明一口酸水從腹中湧上來,差點沒忍住。

  林少意被他抓得手疼,只好拖著他往艙里走。唐鷗從後艙安置馬匹回來,便見沈光明一臉慘白地靠在船艙里,林少意正將一杯茶遞到他嘴邊。

  「喝茶,自己拿著。」林少意道,「……手軟?拿不了?」

  沈光明說對呀。

  林少意怒了:「你別蹬鼻子上臉。」

  沈光明:「得武林盟主服侍,這榮幸可不是人人……」

  話未說完,他嘴邊的茶被唐鷗拿走了。林少意一見唐鷗回來,立刻鬆了一口氣:「交給你,我去找七叔商量些事情。」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唐鷗拿著那杯茶,靜靜看著沈光明。

  沈光明不敢造次,連忙抖著手接過來喝了。

  唐鷗:「怎麼,喜歡盟主服侍,不喜歡我服侍?」

  沈光明:「不敢不敢。」

  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何不敢跟唐鷗開這樣的玩笑,許是怕被他嫌棄,許是怕被他討厭,又或者都有。沈光明沒力氣想那麼多事情,他暈船得厲害,總是想吐,腦袋又發暈,因而連講話聲音也頗小。唐鷗見他實在虛弱,也不擠兌他了,默默坐在他身邊看著船艙外的景致發呆。

  郁瀾江由西往東,是橫亘這蒼茫土地的一道深淵。

  傳說上古天神造就此大陸時,恰與兄弟起了爭鬥。兩人一路打鬥,從天上打到地下。兵器神光亂迸,人世間的土地上留下了許多溝溝壑壑。這郁瀾江便是那天神誅殺兄弟時的致命一劍。劍氣衝破神祗的身體,衝破虛緲的天際,深深扎入土地之中,切割出一道極深極長的傷痕。天長日久,神祗的屍身化作連綿群山,而血液源源從山中流出,將這深之又深的裂痕灌滿了。

  這灌滿血液的傷痕有險峻處,也有平緩處。此時船隻正在平緩江面上行駛,仿佛滑過粼粼水面,只在船後留下翻著白浪的一道軌跡。

  兩岸青山翠柏,鳥語聲聲,間或有梵鐘敲動,其聲綿長悅耳,震動四野,雀群撲撲騰起。

  唐鷗沈光明都看得入神。船艙中有幾扇大窗,清風靈活穿過船艙,吹動茶碗裡平靜的幾片浮葉。

  日頭漸漸升高,船隻穿入略為狹窄的河道。山巒托著沉厚的雲,一場山雨正在醞釀。

  「要下雨了。」唐鷗起身道,「這裡風有些大,我去看看那些馬。船身搖晃,它們會很難受。」

  他走出幾步,想起身後的少年和自己在意的馬同樣暈船暈得厲害。唐鷗轉身回來,彎腰道:「你若覺得難受,試著運一運大呂真氣。暈船是因為體內氣息不穩,衝撞五內,你學會用大呂功來平順氣息,就不會暈船了。」

  沈光明連連點頭。

  唐鷗走後不久,他便看到江面的波光碎了。

  密密的雨絲從雲里墜下來,模糊了天地。遠處山間有猿猴哀鳴,聲響在山間跌宕,落入他耳里。

  越往前行,風便越大。因河道狹窄,兩岸青山幾乎相連,更有石樑從半空遙遙跨過,船隻行駛得愈發謹慎。

  沈光明依照唐鷗所說,運起大呂真氣:體內胡亂奔逸的氣息終於平穩下來,那種喉頭翻動的嘔吐**也消失了。

  他十分高興,胡亂抹了把臉就要走出船艙。才踏出一步,艙外飛快鑽進來一個人。

  「好冷呀。」阿歲發著抖,「唐大俠讓我來找你,說艙里暖和一些。」

  沈光明在艙里找出一些舊袍子,全都堆到了阿歲身上。

  阿歲似是著涼,臉上微微發燙,卻仍說自己冷。

  「師父去給我煎藥了。」他小聲道,「我就在這裡待一陣子,不會弄髒的。」

  沈光明:「……你待多久也不會弄髒的呀。」

  他乾脆在阿歲身邊坐下陪他說話。

  阿歲與沈光明年紀相仿,但看上去比沈光明還瘦弱一些。他雖生了病,但仍十分精神,跟沈光明說起自己一路上的趣事。他長相伶俐,好看小姐總會會給他吃食,有時候用手帕包著遞給他。那手帕也都是香的。有些公子也十分慈悲,見乞丐們衣衫破舊,會將家中舊衣整理相贈。

  「當然也有壞人。」阿歲笑道,「不過好人比壞人多。」

  沈光明問他怎麼成了乞丐,阿歲便努力開始回憶。

  「我以前不是乞丐,家裡還挺有錢的吶。」他笑道,「不過太久了,我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家裡有許多房子,有好看的花園,爹娘都十分疼我。家中還有兄弟姐妹,我是家中最小的一個,他們春天帶我去放風箏,夏天帶我去摸藕。城裡特別熱鬧,我最喜歡到城裡去玩兒。」

  「那你怎麼不回去找爹娘,要做個乞丐?」沈光明問。

  阿歲眼神中流露出遺憾:「我不記得了呀。師父撿到我的時候,我在一個工地里幹活。說是幹活,也常常受人欺負,身上被打得都是傷。師父把我帶走了,治好我,但是我對以前的事情印象就已經不清楚了。」

  他側著腦袋讓沈光明看他後腦勺:「這裡有個傷,是個大漢用磚頭砸的。我背上也有,你可以看看……」

  「不看了。」

  沈光明難過起來。

  阿歲說不清自己年紀,但看他的身量,沈光明總是想起沈正義。

  他又開始瘋狂思念起自己的弟弟妹妹,長吁短嘆。

  阿歲見他憂愁,以為是自己說的話引起了他的傷心事,連忙安慰道:「我現在挺好的。師父,叔叔伯伯,還有幫里的弟兄都特別疼我。」

  沈光明聞言更加傷心,摸著阿歲的腦袋說:「可憐孩子,沈大哥給你點兒東西讓你開心開心啊。」

  阿歲:「好啊。沈大哥你人真好。」

  沈光明說那是。他一邊應著,一邊從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了那本春宮圖冊。

  交給阿歲的時候,他還特別留心地聽艙外的腳步聲,生怕唐鷗回來。

  阿歲一見封面上兩個赤.裸相擁的男女,臉噌地紅了。

  「這這這……這這這……」他結結巴巴地指著圖冊,眼神不敢往上擺,「這東西不好。」

  「怎麼不好了?好,可好了。」沈光明翻開,一一地給他看,「這玩意兒我還是在你們的廟裡掏的呢,不是你的?」

  阿歲捂著一張發紅的臉:「不是!我們從路上撿了幾個包袱,還沒拆看!」

  沈光明笑著把他的手拉下來:「沒看過更好,開眼界呀。一看你就是個雛兒。你把這圖冊看完了,就什麼都懂了。」

  小乞丐仍是不敢翻開,但眼神已悄悄往圖冊里瞥:「沈大哥,你、你都懂呀?」

  沈光明頓時心虛,連忙嘿嘿地笑:「那是自然。男人都懂這個。」

  阿歲終於被他說服,十分崇敬地在沈光明的解說下認真看起來。

  船隻穿過了這道狹灣,江面再度平緩,船身也不再劇烈搖晃。

  唐鷗放心地從後艙回來,看到沈光明和阿歲坐在地上,齊齊看著他。

  「……很熱嗎?」唐鷗奇道,「你倆怎麼都紅著臉。阿歲,你好些了沒?」

  未等阿歲回答,沈光明連連擺手:「不熱、不熱。」

  唐鷗眯起眼睛看他:「我問阿歲,你急什麼?」

  沈光明將那春宮圖冊藏在阿歲蓋著的舊袍子裡,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阿歲剛剛跟我說了些小時候的事情。他心裡難過,又不好哭出來,憋到臉紅。」

  為增強可信度,他說完扭過頭,親昵地揉揉阿歲的腦袋:「哎喲,可憐娃娃。」

  阿歲滿臉驚悸,畏畏縮縮地不敢看唐鷗,在舊袍子裡縮成一團,依偎著沈光明。

  唐鷗便信了。「有什麼不好哭出來的。江湖兒女不要這麼婆媽,該笑便笑,當哭則哭。」他順手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徑直往前走出了船艙,「你們繼續說話吧,我到前頭去看看。」

  眼看他離開了,船艙里的兩人才鬆了一口氣。

  「這書……這書不好。」阿歲急急道,「我不看了,你拿走。」

  沈光明只好將圖冊揣入自己懷中,默默運起大呂真氣平息體內氣息。

  當夜,少意盟的水手們拿了工具在江中捕魚。魚兒們活蹦亂跳,味道鮮美。沈光明頭一回吃到這麼新鮮的河鮮,大快朵頤。

  少意盟的水手們吃飽了,一個個都在船上活動起來。有兩個高大俊朗的年輕人拈著葉子吹曲兒,逗得船娘大笑不止。水手有男有女,個個豪爽快意,沈光明看著他們,便隱約明白林澈為何這樣渴望闖蕩江湖了。

  夜色漸漸深了。沈光明仍沒有睡意,阿歲白天裡睡得多了,晚上也特別精神。兩人便坐在船舷上,聽水手們說這郁瀾江上的故事。

  水手正說到那無人的船隻從濃霧中緩緩露出來,兩位少年屏氣凝神,船舷下突然撲騰一聲響。

  阿歲頓時跳起來,面無血色。

  沈光明哈哈大笑:「看你嚇得,哈哈哈哈!」

  水手們也隨著一起嘲笑起阿歲,阿歲訥訥跟著呵呵兩聲,仍想聽故事後續,又在沈光明身邊坐了下來。

  「不過是一些水聲,你怕什麼。」沈光明笑著對他說,順帶側頭往水裡看了一眼。

  一個黑魆魆的腦袋浮在水面上,正好與他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