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十年(2)

  辛暮雲一番話說出來,四圍俱靜。

  柳舒舒跟沈光明描述當日情形:「太靜了,我甚至聽得到雨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

  沈光明只覺心潮起伏不停。他仿佛看到當日孤身一人站在無數目光里的辛暮雲,親人喪生,家族凋零,唯有他仍在支撐著。

  那數以千計的人之中,真的沒有一個人生起救助的慈憫之心麼?沈光明知道,肯定不會。只是縱使當時產生過下山援助辛家堡的想法,但最終沒有一個人行動。

  他想起伶仃的辛暮雲,又想起如今面目溫和的他,仿佛認識了兩個人。

  見他一臉惆悵,柳舒舒笑著說:「你同情辛暮雲呀?小傻瓜,暮雲公子不用你同情。他能將辛家堡支撐十年之久,又在這十年間重振辛家堡名聲,他有什麼可值得同情的?」

  「可他家人都沒了。」沈光明說,「堡中只剩那麼一些人,實在很令人難過。」

  「我曾與你說過,辛家堡沒有老僕。」柳舒舒凜聲道,「辛家堡當日剩的那些人,他們的模樣,我可一個個都記得。那時混進辛家堡,我卻怎麼也沒找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沈光明,方大棗教你騙人,卻沒教你識人心?當夜辛家堡發生了什麼事也全都在那場火里毀了,只有辛暮雲才知底細。你以為那些有功有勞的老僕這樣平白不見,真的和辛暮雲無關?若是有關,他又因為什麼而驅趕老僕,或是殺了他們?」

  「姑姑,你別說了。」沈光明慌忙打斷柳舒舒的話,「你讓我想想。」

  沉默片刻,柳舒舒嘆氣道:「沈光明,方大棗太愛你了。他無子無嗣,疼你憐你,卻沒有把他所有的本事都教會你。」

  沈光明欲辯駁,但想了想,將話全都吞了下去。

  「我出門玩兒了。」柳舒舒捏捏他耳朵,「我與你打個賭,少意盟這次送信到辛家堡,是收不到回信的。」

  她話說完也不停留,攀著樹三兩下就翻過了圍牆。沈光明只聽牆外腳步聲雜亂,應是引起了兵丁的注意。他不擔心柳舒舒,信步往前走,思考著柳舒舒的話。

  那位「辛大柱」沖丐幫的人下手,目的是挑起丐幫與少意盟的矛盾。為了立刻達到這個目的,他不會隨意選人,一定挑有影響的人下手。這次死的兩個乞丐都是普通的弟子,但他們跟著的人是七叔。

  沈光明頓時明白了柳舒舒的推論。

  兇手處心積慮向丐幫出手,本以為萬無一失,但卻出現了柳舒舒這個突發情況,兇手更在匆忙間留下了虎爪的傷痕。

  少意盟不會不知道七叔對虎爪非常熟悉。一旦認出虎爪,也就會立刻將嫌疑鎖定在辛家堡。

  「辛大柱」看似是想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卻誤打誤撞暴露了出來。虎爪這個證據太過有力,辛家堡根本無從辯駁。少意盟送信詢問情況是禮節,但辛家堡已經沒有回信否認的必要了。

  沈光明在院子裡轉了兩圈,好不容易等到唐鷗回來,連忙跟他說了七叔和柳舒舒的話,順手將桃遞過去。

  唐鷗與辛暮雲相交多年,對這些事情略知一二,卻因為辛家堡的人從不會主動提起,而子蘊峰上客人不多,他沒有詳細知悉這個往事的機會。他吃著桃,認真聽沈光明把這些事一一說完。

  「你怎麼辦?」沈光明問他。

  唐鷗坦然說不知道。

  他無法選擇任何一方站隊,也無法對兩位摯友出劍。可他現在身在少意盟,不可能獨善其身。唐鷗嘆了口氣,將沈光明拉到自己身邊,齊齊在樹下坐了。

  沈光明一下緊張起來。

  唐鷗攬著他肩膀,大咧咧地盤腿坐著:「你說我該怎麼辦?」

  沈光明:「不不不不不知道。」

  唐鷗:「做選擇太難了。」

  沈光明:「確確確確確實。」

  「辛家堡殺人是真,但江湖人,恩仇分明,辛大哥若是要報仇,我也無話可說。」

  沈光明一時忘記了唐鷗搭在自己胸前的手臂,轉頭問:「報什麼仇?」

  唐鷗也訝然轉頭:「七叔和你柳姑姑沒說?當日圍著辛家堡的人之中,也有少意盟和丐幫的人……」

  他話音剛落,便見沈光明從自己手臂里鑽了出去。

  唐鷗:「……跑什麼?」

  沈光明:「沒跑!你、你的臉靠我太近了,不熱嗎!」

  唐鷗:「不熱,過來,當我墊子。」

  沈光明挪到石凳上坐了,堅決不回到唐鷗身邊。唐鷗拿他沒辦法,只好又拿起自己的佩劍擦拭。沈光明呆看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在劍刃上方滑動,默默地琢磨唐鷗剛剛說的話。

  「丐幫和少意盟的人去做什麼?」他問,「他們不會也想搶辛家堡的地盤吧?」

  「丐幫我不知道,但少意盟為何不想?」唐鷗平靜道,「少意盟也想的。郁瀾江上兩處重要城池,一個是少意盟的勢力範圍,一個是辛家堡的勢力範圍。少意盟日漸擴大,難道不想將慶安城那頭的碼頭港口也吸收進來麼?」

  沈光明呆了。

  唐鷗抬頭看他,眼神有力。

  「趁火打劫,雖然我不齒,但在勢力擴張的時候,這種舉動又叫抓住時機。」他緩緩道,「辛家堡的想法,和當年的少意盟是一樣。所以它現在做的事情,和當年的少意盟想做的沒什麼區別。」

  沈光明還是頭一次看到唐鷗這樣認真地跟自己討論。平時那喜歡揪著他說廢話、揉他腦袋的男人不見了。此刻坐在樹下拭劍的,分明是一位胸有淵壑的青年俠客。

  是他最為喜愛的那一類人。

  唐鷗擦了一會兒,眼角餘光瞥見沈光明從石凳上溜下來,蹲在自己身邊。「又怎麼了?餓了就去找你的廚娘。」他說。

  「教我武功吧,唐鷗。」沈光明認真道,「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想變成你這樣的人。」

  他也是鮮有的真摯,一時讓唐鷗愣了。唐鷗忍不住看著他笑,停了一會兒又低頭,仍舊笑得肩膀都發抖。

  沈光明窘道:「不行嗎?你應承過的。」

  「可以,現在就可以。」唐鷗停了笑,也認真道,「多少年都好,我一定教會你。」

  沈光明心裡一亮,又一寬。那令他惆悵、令他快活的氣體瘋狂膨脹開來,將他的骨頭、血肉、心臟都裹在裡面,有一種他說不明白但非常喜歡的舒坦。

  方寸掌的口訣只有十六個字:天地方圓,吞於一心;宜深宜淺,以濁試清。

  沈光明:「……」

  他看著唐鷗給他寫的紙條,上面的字都認不全。唐鷗一個個教他念了,忍不住說:「除了教你武功,我是不是還得教你看書認字?」

  沈光明:「好好好,那很好。」

  唐鷗好不容易將十六個字都教會他了,沈光明也會念了,卻又生出新的問題:「這是什麼意思?」

  「方寸掌以大呂功為基礎,我怎麼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唐鷗道,「你雖然還不合適練拳,但這是師叔留的口訣,參一參,對你有好處。」

  沈光明便一人坐在床上,閉眼「參」起來。

  他嘗試運起大呂功,丹田處那極為熟悉的、切割般的疼痛也隨之生起。日日被唐鷗監督著練功,現在這種痛楚已經大大減輕——或是我已經適應了——沈光明心想。原先如薄刃切入**一般銳利尖刻的痛感,現在已成為鈍刀摩擦的粗糙感覺。雖仍然是疼,但這種疼痛會隨著大呂功的運轉而漸漸消失。讓沈光明心中深感可惜的是,他聽的戲文和別人講的故事裡,練內功之後丹田就有熱力發出,讓人精力充沛;而自己這邪門功夫練得越久,丹田越冷,從不見有溫暖的時候。

  不知道張子蘊是怎麼練成的。沈光明心想,雖然青陽心法和大呂功都有駐顏奇效,但若是大呂功練成後自己也會變成張子蘊那般枯瘦乾癟的模樣,即使駐顏也沒什麼意義了。

  他這麼一想,體內真氣頓時走岔,丹田一寒,開始顫抖。

  眼皮睜不開也說不出話,沈光明身子一歪,被一直站在旁邊的唐鷗扶住了。唐鷗對這個情況已經十分熟悉,立刻運起青陽心法,把暖熱的真氣傳入沈光明體內。沈光明一下子舒坦下來,心想自這次也不用喝血……

  他心頭竟有些遺憾:不喝也行……但至少應該……

  這念頭剛起,真氣又岔了。

  「沈光明!」唐鷗怒道,「定氣凝神!你在想什麼?」

  沈光明連忙摒去腦中雜念,默默順著青陽心法收攏亂竄的大呂真氣。

  兩種真氣雖然性質不同,但由於同為青陽祖師所創,因而分外親密粘稠,糾糾纏纏間,並未給沈光明帶來多少痛苦便順利斂入丹田。

  唐鷗給他抹了額上的汗,有些生氣:「怎麼又岔了?你腦袋裡想什麼?」

  話未講完便被沈光明一把攥住手腕:「唐鷗!我知道了!我知道前八個字是什麼意思了!」

  「什麼意思?」唐鷗連忙問。

  「就是把真氣聚攏在丹田裡的意思。」沈光明很得意。

  唐鷗:「……就這樣?」

  他哭笑不得:「聚攏真氣不是最基本的功夫麼?你還是沒學會……」

  沈光明連忙打斷他的話:「我的意思是,練習方寸掌的時候,先要將體內真氣全聚入丹田,這是所謂的吞於一心。方寸掌是講力量和技巧的武功,能在方寸間奪人性命。口訣的前八個字說的就是,在給敵人致命一擊之前,先要聚氣。」

  唐鷗認真起來:「然後呢?聚氣之後又該如何?」

  沈光明:「這就不知道了。後八個字我還沒琢磨出來。」

  他看著唐鷗表情,尷尬地笑了。唐鷗拉拉他袖口:「行吧,你慢慢想。出來,我教你秋霜劍的起手式。」

  這一天晚餐的時候,少意盟外的人突來通報:有信使趕到了。

  眾人全都棄了碗筷等候。那信使正是幾日前送信到辛家堡的人,他帶回來的卻不是好消息:「辛堡主沒有見屬下,更沒有接信。」

  辛暮雲讓信使轉告的是一句話:無話可說,辛家堡開門揖客,靜候林盟主。

  林劍沉沉地哼了一聲。林少意讓信使下去休息,轉身回到廳中:「辛暮雲沒有否認,看來確實是辛家堡的人做的。」

  聞訊趕來的七叔和林少意商量何時啟程到辛家堡商議此事。林少意身為武林盟主,大可發出懲惡令,召集江湖眾人同去辛家堡。但他話音剛落,立刻被林劍否決了:「萬萬不可。辛暮雲仍對十年前的事情懷有恨意,再這樣浩蕩前去,難免激起他舊怨。」

  七叔默默點頭。

  眾人還在商議時,忽聽門外又報:「又來了個人。」

  這回來的是沈光明的熟人:唐鷗的書童南襄。

  南襄背了個小包袱,見到唐鷗就喊「少爺」:「少爺和林姑娘的婚事,老爺夫人沒意見,說一切都看少爺自己,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絕不能讓林……」

  他話音未落,林澈嚯地站起,怒吼道:「什麼婚事!」

  南襄被她嚇了一跳。他對唐鷗未婚妻的印象仍停留在蘇家小姐那處,著實沒想到這位清麗的少女居然這麼兇悍。「是少爺和林姑娘的婚事,少意盟的信上說了,兩情相悅,情投意合,欲結琴瑟之……」

  南襄還在回憶信上詞句,林澈已經坐不住了。她衝到林劍面前詢問,當事人唐鷗也嘆一口氣,慢慢走了過去。

  沈光明不方便摻和,於是略帶著複雜心緒看著唐鷗背影,衣角忽然被南襄拉了拉。

  「沈正義,你居然還跟著少爺啊?」南襄興奮地小聲道,「好久不見,你還好嗎?我那小魚乾吃完沒?好吃吧?」

  「吃完了,不好吃。」沈光明再次強調,「我叫沈光明。」

  「行行行,都一路貨色。」南襄笑道,「哎喲,少爺終於娶親了,我可真是高興。要不是上次被你中途截胡,少爺連娃都生出來了。」

  沈光明忍不住更正他:「你家少爺生不了娃。」

  「行行行,你懂我意思就行。」南襄繼續道,「誰都沒想過你會去搶少爺的媳婦兒啊。好在這回林姑娘和少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戲文里都說了,青梅竹馬那是一定會在一起的,你搶不了……」

  沈光明:「我冤枉啊,我從沒搶……」

  他這頭悄悄話還沒說完,那頭的林澈突然提高了嗓門:「我不嫁!我不嫁他!」

  沈光明和南襄同時停口,驚訝地看著林澈。

  林澈滿臉委屈:「唐大哥只是大哥的朋友,怎麼就成我的夫婿了?爹爹你太過分,寫信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情,我什麼時候與他情投意合!」

  林劍臉色一沉,很不高興:「你年紀已經到了,應當嫁人。唐鷗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不喜歡?!」

  沈光明心頭突然掠過一陣可怕的寒意。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然而如他所料,林澈的眼神還是掃了過來。

  「我不喜歡唐鷗,我比較喜歡他。」

  她指著沈光明。

  「若要我嫁,我寧可嫁他!」林澈大聲地說。

  林少意:「……」

  林劍:「……!!!」

  南襄:「……沈……!你!你又!」

  沈光明急得大叫:「我冤枉!我什麼都沒做過!」

  然後他在滿堂的驚愕眼神中,看到唐鷗轉頭時臉上竟帶著一絲笑意。那是看戲的表情。

  當夜,少意盟里是各種意義的雞飛狗跳。

  林澈扯著柳舒舒的衣角哭個不停。她的母親是林劍妻子的姐姐,後因父母早亡,林劍便收養了她。她跟著林少意一起喊林劍為爹。這許多年來,林劍傾注在林澈身上的愛比林少意更多,幾乎從沒有逆過她的意。林少意對她也非常疼惜,少意盟上下都知道,盟主罵小姐一次,之後要賠許多禮的。

  可這次倆人如此著急地要把她嫁出去,渾然不顧她是否喜歡唐鷗,令林澈非常傷心。

  柳舒舒便安慰她,跟她說最近江湖上的事情:「少意盟要發生大事了,你爹和大哥是想保護你呀。」

  「是辛家堡那件事麼?」林澈抹了抹眼淚,問。

  「還有許多事。」柳舒舒撫著少女的鬢髮,「他們不讓你知道,只願你平安。」

  因林澈不願回房,兩人便在唐鷗和沈光明住的院子裡小聲聊天。沈光明遠遠坐在牆角,垂頭喪氣。

  南襄和唐鷗在一旁絮絮說話,偶爾看他兩眼,忍不住又道:「少爺,你還帶著這傢伙作甚?他三番兩次搗亂你婚事,也不知是不是上輩子跟你有仇。」

  「他挺好的。」唐鷗淡然道,「攪就攪了,沒關係。」

  沈光明聽到他說話,抬頭望著唐鷗。

  他總感覺唐鷗眼角眉梢里有笑意。他不知道唐鷗在笑什麼,或者是因為看到自己又被冤枉一次,或者是因為覺得自己很可笑?

  想了一會兒,沈光明覺得自己確實非常可笑。

  他起身拍拍屁股,走回自己的房子。盤腿坐在床上練功時,他忍不住又想起唐鷗的那個笑。他實在不確定那笑的意義,翻來覆去地想,一會兒覺得是嘲諷,一會兒又覺得絕不可能是嘲諷。正想著,丹田突然一痛,他猛地清醒過來:又沒有凝神!

  仿佛刀片瘋狂地在腹中攪動,偏偏他又渾身僵冷,動彈不得,連蜷曲身體緩解痛楚也做不到。短短片刻,他已昏厥數次又清醒數次。

  需要青陽真氣……需要唐鷗……沈光明恨不得大叫。他知道唐鷗就在門外,但自己發不出聲音。

  從下一次的昏厥中被痛醒之後,他驚訝地發現身體正在緩慢地熱起來。

  唐鷗來了。

  沈光明忽的鬆了一口氣,蜷在他懷中顫抖。青陽真氣緩緩渡入他身體裡,但丹田仍舊劇痛。恍惚中,他唇上一涼,是唐鷗將手腕貼了上來。

  「用力咬。」沈光明聽到唐鷗沉穩的聲音,「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