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培吉等了片刻,便看到數十名僧人急匆匆從寺門出來,為首的是個四十出頭的胖大沙門,走到距離馬車還有七八步遠便下拜道:「貧僧慈恩不知郎君前來,遲來迎接,還請恕罪!」
劉培吉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沙門,半響之後才問道:「慈恩是你的法號?」
「不錯!」
「出自何典?」
那沙門愣住了,半響之後方才答道:「貧僧不知,想必是慈母之恩的意思吧?」
劉培吉冷哼了一聲:「汝身為一寺方丈,竟然連自己法號的由來都不知道,當真是名不副實呀!」
方丈被劉培吉這麼一說,已經是滿頭汗水,混身顫抖,旁邊的一名僧人應道:「《未曾有因緣經》中有雲『見到人有災厄,應當起慈心,幫助救護,令得其所』其中的慈心便是四無量心之一,恩則指恩惠或情誼,方丈的法號即是說要見人處於災厄之中,須得出手相助,令其得安居所的意思!」
「嗯!」劉培吉點了點頭,對那方丈問道:「慈恩方丈,他說的對嗎?」
「回稟郎君,空釋說的正是貧僧法號的來歷!」方丈趕忙道。
「你身為方丈,自己法號的來歷還要下面的人替你說,照我看乾脆這個方丈你就不要做了,讓這個空釋替你更好!」劉培吉冷笑道。
方丈聽到劉培吉這番話,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跪在地上叩首不止,劉培吉冷笑了一聲:「都起來吧!慈恩方丈,方才你寺中僧人說佛經中有雲;『見到人有災厄,應當起慈心,幫助救護,令得其所』,你們都是釋門子弟,是不是應當依照佛經行事呀?」
「那是自然!」方丈趕忙答道。
「那若有違背的,該如何處置?」劉培吉問道。
「不尊釋尊教導,便不為佛門子弟,當去除僧籍,開革出門牆!」方丈道。
「好,好,好!」劉培吉連說了三個好字,突然臉色一冷:「那我問你,如今汴州遍地蝗蟲,民不聊生,難道當地百姓不是身處災厄之中?汝等為釋門子弟,為何不幫助救護,令得其所?」
劉培吉問到最後,已經是聲色俱厲,那方丈被問的汗流浹背,口中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幸好一旁的空釋接口道:「回稟郎君,本寺每月朔望皆有設場施粥,救濟饑民,活人甚多,正是依照釋尊教導!郎君若是不信,大可去四方詢問!」
劉培吉看了看那空釋,他本想找個由頭,把這長門寺連根拔起,卻不想這個空釋口舌倒也便利,兩三次都給他應付過去了,不過他這次既然來了,肯定不能空手而歸,便笑道:「如此甚好,對了,本官來時路上曾經聽逃荒的流民說廟裡的沙門說,這些蝗蟲是天上的神蟲,若是亂打亂殺,惹怒了菩薩,只會降下更多災害來!可有此事?」
「這——」空釋頓時語塞,他當然知道這官兒來者不善,是衝著長門寺來的。但問題是這些「蝗蟲是神蟲」的話可是在法會中說的,聽到的人何止千百?自己這裡抵賴,人家立刻就能找出幾十個人證來,肯定是來不過去的。
「怎麼了?是不是真有此事呀?」劉培吉逼問道。
「確有此事!」空釋不敢抵賴,小心答道:「不過佛經中有雲;眾生平等,蝗蟲雖為蟲豸,亦是眾生之一,人若殺之,亦有損功德。世間萬物,皆有定數,蝗災便是這定數之中,非人力所能改變!」
「呵呵呵!」劉培吉聞言笑了起來:「蝗災是定數,好,那本官若是下令將你殺了,那是不是定數?」
空釋聞言面色慘白,道:「郎君要殺貧僧,自然是定數!」
「好,來人,將這妖言惑眾的妖僧拖下去斬了!」劉培吉厲聲喝道,身後的護衛應了一聲,上前將空釋拖了下去,其餘的僧人見狀大驚失色,但看到劉培吉身上的官袍和身旁的護衛,只得強忍下去。那方丈小心問道:「郎君,空釋犯了何罪,您要殺他?」
「何罪?」劉培吉冷笑了一聲:「汝等口中食,身上衣,皆為百姓耕作紡織而來。而如今有了蝗災,你們卻說蝗蟲與人一般皆為眾生,不可殺之,還說蝗災也是定數,非人力所能改變。弄得百姓眼睜睜的看著蝗蟲吞噬禾苗卻不敢扑打,唯恐惹來更大的災禍,也不知道會餓死多少人。這等大罪,豈不該殺?不斬殺幾個妖僧,怎麼能震懾人心,明辨是非?」
說話間,護衛已經將空釋血淋淋的首級送上來了,劉培吉下令將其懸在長門寺門前,又下令將寺中僧侶全部收押,送往最近的衙門嚴加審問,寺廟庫房加封,以為賑濟災民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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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政事堂。
「大將軍!」張文瓘遞過來一封文書:「你看看這個,河南報上來的!」
「哦?關於蝗災的嗎?」王文佐隨手接過,看了看笑道:「劉培吉幹得不錯嘛!當初在長安時我可是沒看出他有這個膽量!」
「長安滿地的王公貴戚,他一個戶部侍郎自然是要小心謹慎的!」張文瓘嘆道:「不過看你的意思,是支持劉培吉這麼幹的了?」
「當初他去河南是我舉薦的,只要他不殺官造反,幹什麼我自然都支持!」王文佐笑道。
「大將軍說笑了!」張文瓘聞言苦笑道:「一口氣封了二十七處寺院,還殺了四十多個僧人,強自還俗的僧眾有數千人!我估計用不了幾天,長安和洛陽的大叢林也會有動作了,這可不是小事呀!別忘了,就算是本朝皇室外戚的菩提寺也是在兩京的!」
「這倒是,我卻沒想到!」王文佐笑道:「可惜天子現在無法視事,管事的是咱們三個,我是不怕這些沙門的,就看張相你和韓王你倆站不站的穩了!」
「大將軍!」張文瓘嘆道:「這件事可開不得玩笑,人皆有死,縱然萬乘至尊,權傾天下,那也只是生前,帶不到死後去的。阿鼻地獄之前,貴賤相同,人哪有不怕的?」
張文瓘雖然沒有直言,但他的態度已經很顯然了。在很多現代人眼裡,佛教和道教差不多,都是一種人畜無害的形象,但那是經歷了中國從古代到近代多次世俗政權對其打擊後的結果,唐代,尤其是唐中前期的佛教可不是今天這幅模樣。
唐高宗永徽年間流傳一本書叫《冥報記》,書中有記載這麼一段故事:隋開皇八年,長安有一個叫杜祈的人死去三日之後又復甦,說自己死後見到閻王。閻王問杜祈你父親是什麼官?杜祈回答說我父曾經在前朝當司命上士。閻王說那找錯人了,要儘快放你回陽間。閻王又問你見過前朝周武帝嗎?杜祈說我認得。閻王就讓他去見周武帝。於是杜祈被帶到一個很小的鐵屋子裡,鐵屋子裡關著一個人,又黑又瘦,身上還戴著鐵枷鎖。杜祈認出是周武帝,哭道:「陛下您怎麼落到這種下場?」
周武帝回答說:「我信衛元嵩言,毀佛滅教,所以才受此報應!」
杜祈問:「那為啥不把衛元嵩找來一同受罪呢?」
周武帝回答:「我也是這麼說的,但是三界都找遍了,還是找不到這個人,如果他早上被抓來,我晚上就可以脫罪了!你回去後把我的情況告訴大隋天子,他與我有舊交情,國庫中的糧食布帛也都是我當初累積的,你請他替我做一番大功德救我,如果不救我,我就解脫無期了!」杜祈活過來後,把這件事情稟告隋文帝,隋文帝便讓天下每人出一錢,用於修建佛寺,讓周武帝得以解脫。
以一個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個故事荒謬的有些可笑。因為歷史上隋文帝楊堅不但篡奪了周朝宇文家的天下,還把宇文家殺了個乾乾淨淨,要是隋文帝得知周武帝在地獄裡的遭遇,只會想辦法讓周武帝永世不得超生,而絕不會花錢讓其得以解脫。
但是考慮到唐初是一個文盲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社會,《冥報記》中的這個故事就頗有威力了。考慮到當時印刷術尚未推廣,知識傳播的成本極高,即便是知識階層恐怕也未必很清楚距離當時已經有大半個世紀的高層政治鬥爭細節。他們在聽了這個故事之後,只會感覺到佛教因果報應的威力,即便是至高無上的天子,在觸犯了佛法之後,死後也逃不過殘酷的報復,像北周武帝如此剛強的天子,在佛法的威力面前,也不得不低下頭。
所以就不難理解後來以韓愈為代表的儒家士人所面對的佛教是何等的囂張了,當時的僧人甚至公然對反對他們的人以阿鼻地獄相威脅,當遭遇水旱災害,對外戰爭的失敗時,僧人也會拿對佛法不夠尊崇作為理由。這場對話語權和解釋權的鬥爭一直持續到宋朝初年,儒家才獲得了完全的勝利。這也是以韓愈為代表的古文運動為何在中國古代地位這麼高的原因,所謂的古文其實不是復古,而是借古寓今,韓愈等人爭的也不是文風,而是政治上的話語權,從某種意義上講,韓愈是中國古代儒家的馬丁路德,有些巧合的是,馬丁路德最大的功績之一就是用德語翻譯了《聖經》,他也被譽為德語文學的奠基人。
「既然是這樣,那張相和韓王就不必多言了!」王文佐笑道:「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王某人一身,上天鑒臨,我絕不怨悔!」
「這,這——」張文瓘也被王文佐這番話給嚇住了,半響之後嘆道:「大將軍你這又是何苦呢?」
「劉培吉觸犯佛法是為了國家,我若是因為這個處罰他,又有誰願意為了國家做事?」王文佐道:「這種事總要有個人來承擔的,既然張相和韓王不願意,那也只有我來承擔了!」
張文瓘見狀,也只得嘆息不已。果然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幾天後長安洛陽的各家佛寺紛紛上書朝廷,攻擊劉培吉在河南滅佛的事情,由於當時的佛教信徒中婦女占據了很大的比例,一時間長安貴戚百官們的枕頭風吹得飛起,饒是他們知道劉培吉去河南是王文佐開的口,上書彈劾劉培吉的人也還是不少。
太極宮,甘露殿。
「大將軍這些天為了朝政操勞,著實是辛苦了!」
今晚,皇后看上去格外迷人。她穿了一襲深綠低胸披膊,濃密的頭髮披在裸露的肩頭,從隆起的小腹看,距離生產的時間應該不遠了。王文佐低下頭:「這都是微臣的本分!」
「若是多幾個像大將軍這般奉公就好了!」皇后嘆了口氣:「這些日子,外間風言風語的,弄得我在宮裡也不得安寧!」
「敢問是什麼風言風語?」王文佐心知肚明,多半是和劉培吉的事情有關,不過他還是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問道。
「來!」皇后揮了揮手,示意一旁的宮女將一碟碟菜餚擺放上來,伸了伸手:「大將軍不要客氣,你今天就陪我一同用膳吧!正好說說閒話,打發打發時間!」
「多謝皇后陛下,那臣就失禮了!」王文佐小心的瞥了一眼王少監,看到對方的右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這才暗自放心。憑心而論,皇后準備的晚餐很不錯:他們從蘑菇野雞湯、脆皮熱餡餅和水晶飲子開始。接著是水盆羊肉、魚膾、還有果脯和堅果。王文佐吃的很恭謹,每樣菜餚都等皇后下咽之後,他才動手,他並不認為皇后會對自己下毒,但小心總沒錯。
「前幾天家母入宮!」皇后拿起一塊果脯塞入口中,小口咬著,王文佐看得出,皇后心煩意亂:「她說大慈恩寺的幾位高僧都說天時不利,須得多行善舉,方能讓萬事順遂!」(本章完)